任何一支軍隊或者是武裝力量的戰斗力都和紀律作風有著直接的聯系。而紀律作風這兩項,則是和指揮員的性格、作風有著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是千絲萬縷的聯系。大西軍的作風,就是和張獻忠的性格作風有如出一轍。同李守漢的近代化軍隊紀律和李自成部下的森嚴軍紀都不一樣,張獻忠,這個性格出身都有著強烈的流氓無產者或者說是江湖草莽風格的領袖,帶出來的軍隊自然也是有著濃厚的江湖風味。
李定國催動著胯下的那匹產自西番地的雪青馬,在二百多名親兵的簇擁之下,一路小跑的進了順慶府城。進城后,城內的景象便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除了在街道上三三兩兩橫七豎八的躺著西營的將士在那里休息,聊天,等著開飯之外,往常進了城鎮司空見慣的劫掠、殺戮,奸淫放火等事項,卻是一件也沒有看到。從二樓窗戶和臨街店面的門板后面,雖然仍舊偶爾有驚恐的面孔閃過,但是卻不再是那種面對著死亡的絕望,而是對前途的不可預見。
也只有在幾個街口,較為寬闊的地方,李定國發現了一些熟悉的場景。這里,路邊的樹上,建筑物的廊柱上,亂七八糟的拴著不少的騾馬,有的一望便知是大西軍的戰馬,也有不少是剛剛收集來的民間騾馬和繳獲來的馬匹。原本長滿了青苔的石板上,散布著不少的馬糞。地面上,不知道是哪個粗心大意的馬夫,把馬料灑了一地,幾匹騾馬不住的打著響鼻,努力的試圖掙脫開韁繩的束縛,把那些香噴噴的料豆子吃到嘴里。
在府衙門前的廣場上,則是另外一番熱火朝天,甚至是喧囂吵鬧的景象。
這就能夠看出來軍隊的不同和差距了。如果是南粵軍的部隊,不要說是李守漢本人到了,便是李華宇和李華寶兄弟,李華梅和施瑯夫婦,都會將行轅老營所在變成最為莊嚴肅穆,威武雄壯的所在。
少不得要將轅門外廣場清理干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在箭道口架設火炮,在炮位周圍安排至少一隊火銃兵駐守。然后,在行轅大門口同樣放列至少兩尊六磅炮或者是八磅炮,一來彰顯威儀武功,二來便于守衛。
可是,在順慶府衙前廣場,李定國卻是絲毫看不到威儀武功所在。
十幾口足以一次性放下兩口肥豬的大鍋一字排開,鍋底的火苗在不斷添加的木柴助力下,歡快的舔舐著鍋底,大鍋里的水泛著水花。而在大鍋不遠處,木架上幾條剛剛宰殺好的水牛兀自向外散發著熱氣。在廣場的另一邊,幾十條水牛被人圈禁在一處,等候著屠夫的宰殺。
“胡鬧!哪個要你們宰殺耕牛的?!”李定國見狀,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他一抬腿從馬背上跳下來,拎著鞭子便要打過去。
“二帥!二帥息怒!二帥息怒!”老營的司務在這里主持管事,見李定國拎著鞭子沒頭沒腦的便要朝著幾個干活的雜役打過去,急忙出來勸阻。
“你說,咱們的將令里三令五申,不得搶掠耕牛,更不得宰殺耕牛!你們就是拿著軍中將令當兒戲是吧?今天非要試試軍法是不是?!”李定國臉上的怒氣未退。
“今天不處置了你們,你們便不知道軍中將令的威嚴所在!”李定國丟了手中的馬鞭,將手伸到了腰間,便要拔出寶劍來砍了這個老營的司務。省得他以后繼續敗壞軍紀。
“寧宇!寧宇!且慢!且慢!”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將李定國的手按住。
“文秀哥?”按住李定國的,卻是張獻忠的另一個養子,劉文秀。“寧宇,你這霹靂火爆的性子怎么還不改?如果不是我到的及時,只怕這里不光是牛頭了,幾顆人頭也在地上滾了。”劉文秀戲謔的調侃了幾句,將原本肅殺的氣氛緩解了不少。
“文秀哥,哪個要他們敗壞咱們的軍紀,宰殺耕牛的?”
“說得對!軍紀不能敗壞,耕牛不能宰殺。可是,這不是耕牛啊!這是你三哥我從富順縣帶回來的,都是鹽井邊上用作推水(即提水)的強壯牯牛。你也知道,這自流井幾處地方,以鹽出名,當年的卓文君家據說就是做鹽巴生意發家的。都是把地底下幾百丈深處的鹵水提上來,然后用大鍋煎了煮鹽。天車上提鹵水的都是用的牛,人根本頂不住這么大的氣力消耗。就算是牛,也是頂多干兩年,牛也就累得殘廢了。當地有民諺曰:“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鹽船多,路窄轎子多”。據說,一年幾千頭牛的消耗啊!我就弄了百十頭要送去宰殺的水牛過來,給老營的兄弟們,用這四川話來說,那就是打打牙祭!你放心,三哥是給了錢的!”
李定國哼了一聲,算是饒過了老營司務一次。他向來在大西軍中以寬容和仁慈而出名,作戰時則一馬當先,英勇無比,被人稱為“小尉遲”或“萬人敵”,是大西軍中智勇雙全的戰將。自然不好和一個老營司務太過于較真,何況這里面還有劉文秀的面子。清軍入川后,劉文秀先后陣斬正白旗甲喇章京西特庫、牛錄章京烏巴什,古朗阿、巴揚阿等人。在張獻忠陣亡之后,也是屢立戰功,在大西軍的危局當中頗有建樹。張獻忠死后的大西軍潰退的最危急時刻,與孫可望等率余部數萬人潰逃至重慶,卻苦于沒有船,然而劉文秀擅長游泳,水行如平地,故此奪得對岸的船只,掩護大軍渡過江面,擊潰明總兵曾英所部十余萬人,射死曾英,收編其部眾。
“寧宇,你是不知道,如今咱們手下又是幾十萬人馬了,這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部眾軍馬,不是得好生的把人心士氣收攏一下嗎?我這才弄了這些牛來,讓從富順帶來的大師傅好好的烹制一番,給城內外的將士們吃幾頓好的,把大家的體力和士氣恢復一下。”
“三哥,我倒是覺得,吃點好的是下策,像殺那個狗屁左丞相汪兆麟的事,才是鼓動軍心士氣的上上手段。”李定國說的左丞相汪兆麟,乃是張獻忠在世時的寵臣,此人別的本事沒有,專門會逢迎上意,唆使張獻忠妄殺兵民,久為軍中積恨。所以,擊潰、收降了曾英所部后,當得意洋洋的從躲藏地出來準備繼續在大西軍中作威作福的他出現在剛剛收復了重慶府的孫可望等人面前時,當即便成了借他的人頭平息軍中怨恨鼓舞全軍士氣的好選擇。
“可是,汪兆麟只有一個,干不了活的肥水牛卻有上千頭!”劉文秀打著哈哈,拉著李定國進了府衙的二門。
同府衙外面的殺牛煮肉味道不同,二門內的院子里,彌漫著醉人的酒香。七八個酒壇子,碼放在桂花樹下。一張用四五張桌子拼成的大桌子后面,孫可望,艾能奇,白文選,馬元利等大西軍的將帥各據一方。
“寧宇!就等你了!來,嘗嘗這川南廚子烹制的好菜!還有李先生帶來的作料,配上這敘府、瀘州、古藺出的好酒,果然是吃起來過癮得緊!”
孫可望手中端著酒杯,豪氣滿懷的沖著剛剛抵達的李定國招呼著,一點也看不出來剛剛經歷過潰敗的打擊。這也難怪,在他的軍事生涯當中,包括李定國等人的軍事生涯當中,大勝和大敗,追擊和潰退往往都是交織在一處的。像鳳凰山那樣的失敗,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而在重慶在綦江的勝利,也同樣的發生過。
“就是!三將軍,嘗嘗這自流井的鹽幫菜!這火邊子牛肉,還有水煮牛肉,都是吃起來過癮得緊!我們已經干掉了兩桶米飯了!”西營大將白文選也是嘴角流油的招呼著李定國。
李定國有些感覺今天的不對勁。若是往常,這種宴飲也不是沒有過,但是,往往在場的人早就喝得東倒西歪,杯盤狼藉,酒壇子碗筷丟的到處都是。少不得還要有些歌兒舞女在場助興。可是今天,不但看不到歌兒舞女歌舞助興,卻還在那里說什么已經干掉了兩桶米飯?!難道他們今天不但喝得是寡酒,而且,還沒有放開了喝?
難道說?李定國心里突的一轉,他從十歲起就跟著張獻忠,各種吞并、火并的鬼蜮伎倆見得多了,也跟著張獻忠干了不少。他很是隨意的掃視了一下四周,確定是否周圍有伏兵。還好,各處的門戶都是大開的,看不出有什么埋伏的跡象。幾個酒壇子也確實只是打開了泥封,有酒香從里面悠悠的飄出。
在孫可望的身邊,首席的位置上,坐著一個陌生人。
“大哥,這位先生是?”
李定國用眼睛的余光一掃,頓時覺得此人好生奇怪。雖然穿著一身元色道袍,但是,頭上卻沒有發髻,而是一頭剛剛有寸許長的短發,猶如鋼針一般。而且,從面貌輪廓五官相貌上,也一眼便可以確定絕非中原人士。
“這位李先生,說起來也是你的本家呢啊?!”孫可望的話里,滿是戲謔味道。
“在下李宗方。倒是叫三將軍見笑了。”
“足下是哪個李?”雖然說姓了很多年的張,但是李定國對于自己家的這個姓氏還是很有些了解的。他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李家哪個支脈有著這樣的子孫。
“好叫三將軍見笑了。在下的這副相貌,本來就一看便是蠻夷相貌。不過,也是在下有些福氣,從小被母親大人收養,也就姓了李。”
“寧宇,實話給你說吧!李先生是從南邊過來的商人,輾轉到了這里,來和咱們談買賣的。他的出身可比以前的南中商人尊貴多了。那是李國公爺夫人膝下長大的人物!便是和咱們在父帥面前一樣!”
從唐宋五代開始,軍中有收養養子的習慣。從李克用到郭威,哪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有為數不少的養子,用來沖鋒陷陣。這個習慣一直延續了千年。所以,當孫可望介紹李宗方是鹽梅兒的養子時,頓時讓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等人肅然起敬。原來如此!怪不得一看就是非華夏族裔的面孔,卻是一口流利的官話,還有一個李姓的名字。
他們卻不知道,像李宗方這樣的人物,不過是鹽梅兒收養的各部族各村寨的孤兒,為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只不過,李宗方這樣的人資質運氣都不錯,被放出來做事,資質一般的,也只能是尋個地方弄些田地,豐衣足食的做個足谷翁罷了。不過,也不算是命運太差。比起李定國孫可望這些十來歲就跟著大隊人馬在刀槍叢中討生活,從死人堆里爬進爬出的掙扎性命算是強大多了,最起碼,衣食無憂。
“來來來!寧宇,先嘗嘗這個牛肉!這可是李先生自己帶來的廚子一手烹制的,用得是李國公爺從海外引種的調料,叫什么辣椒的,最是適合在這川南潮濕地面上食用。”
李定國照著孫可望指點的法子,先是盛了一大碗米飯,然后,夾了幾筷子那所謂的水煮牛肉。一口下去,登時覺得似乎舌頭遭受了重擊。忙不迭的扒了幾口飯,這才稍稍的緩解了一下口舌之中的燒灼感。但是,手中的筷子還是不由自主的奔著那個盛滿了紅色湯汁,里面載沉載浮滿是切得薄薄的牛肉片的碩大瓦盆去了。
“果然是過癮!怪不得方才你們不肯喝酒,卻是一口氣干掉了兩桶米飯!”將一碗米飯風卷殘云一般下了肚,李定國這才明白了為啥方才幾位義兄弟和部下將領們那般作為。
“大哥,今天咱們的兵士都吃這個嗎?”李定國指著盆里的牛肉,心情頗為閑適的同孫可望拉著閑話,“我看外面也都在殺牛,莫不是也是吃這個?”
“咱們在順慶府怕不是有十幾萬人馬,都吃這個,就算是牛肉夠,只怕米飯忙不急蒸熟呢!你放心,寧宇,我從富順來的時候,把城里面所有能買的熟牛肉,喚做什么火邊子牛肉的,弄了怕不是有幾萬斤!?老營的精銳兵馬每人一斤,普通各營的馬兵每人半斤,步兵每人四兩。牛肉湯管夠!”劉文秀談起了自己的手筆,不無得意之色。(老秤一斤是十六兩,半斤就是八兩,四兩嘛,也就是現在的二兩半了。)
那火邊子牛肉乃是富順一帶的名吃食,是選上好的精牛肉除去筋皮網膜,開成一寸多厚的肉塊,平攤在一塊斜斜的木板上釘好,再用極鋒利的薄口快刀,將牛肉橫向開切成極薄極薄的片子牽開。這開切極為考手藝,要求牽開時厚薄均勻,能隱隱照的過光亮,但又不允許有一點點破漏。然后再將這些牛肉薄片抹上適量的鹽巴和醬油,掛在通風的地方晾干,再一張一張平攤在可以透氣的大眼篾笆上,篾笆用特作的梁子托住,下面用當地人所謂的“牛屎粑”,也就是用水牛的牛糞混合了黃泥制成的類似煤餅類的燃料,以此物燒的微火將牛肉慢慢薰炕而成。
“就是!哪能全軍都吃一樣的?同樣是在自流井和貢井,菜色也要分什么鹽商菜、鹽工菜和會館菜。外面壘著大鍋弄菜的,都是給鹽工做菜的廚子。他們的菜,最適合苦哈哈們吃!”
“李先生,在這烽煙遍地之時,不避鋒矢到這川南之地來,不會就是請我們兄弟吃頓飯吧?要是這樣的話,李某便是承情之至了。不過,當初跟著先皇在開封府時,不才和兄長們也跟貴處商人打過交道,先生有什么事,便是請指教吧!”李定國話鋒猛地一轉,單刀直入,詢問李宗方此行的目的。
李宗方卻是笑而不語,只管自己就著牛肉喝著瀘州大曲。
“寧宇,李先生是幫了咱們大忙的。此番他輾轉而來,原本是要給忠州石柱一帶的秦良玉秦侯爺押送軍械的。大抵種類數目就是幾萬枚震天雷,兩千支火銃和配套的一百發子藥,另有甲胄數千,軍中治療刀傷火器傷藥物若干。結果,到了重慶府,正好遇到了咱們西營與曾英那廝的十幾萬兵馬對戰。李先生拔刀相助,當即便撥出了一萬枚震天雷給我。不然,以咱們大西兵馬的潰散之師,又是斷糧數日,便是將士勇猛,拼死殺敵,也是難以撼動那狗賊曾英的兵馬!”
那孫可望口中說的震天雷便是南粵軍的馬尾手榴彈。此物最是適合山地作戰和對列陣而戰、依托壕塹而戰的軍隊,往往一顆馬尾手榴彈投擲出去,便是一片血肉橫飛,一處軍陣潰散的局面。便是靠著這一萬手榴彈,孫可望劉文秀整頓潰敗兵馬,激勵士氣,一戰而擊潰了像瘋狗一樣針對著大西軍進攻的川東明軍曾英所部。
“如今,李先生和咱們有大事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