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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六號病房的病床上,躺著一名干瘦如柴,雙目深陷,皮膚干裂蒼白的病人。
甄命苦坐在床邊,剝著手里的橘子。
病人望著他,很有節奏地眨了三下眼睛。
這是甄命苦見他口不能言,跟他約定的眼語,眨一下表示“是”,兩下表示“不是”,三下表示“為什么”“怎么樣”。
“你是問相親的事吧?”
病人眨了下眼睛。
“今天去見了一下,人長得挺扎實富態的,就是身材不太理想,你也知道,我這人喜歡胸部大點的,最重要是腰要細,屁股要大,容易生養,你說我要是找一個飛機場,連孩子都奶不飽,營養跟不上,將來孩子長得跟我一樣這小身板還不知道該怎么埋怨我呢,到時候我怎么跟孩子交待,你說是吧?就憑我這樣的人才,還愁娶不到老婆?”
病人眼睛眨巴了三下,眼神中帶著焦急。
“你著急也沒用,我可不想將就著就算了,我總得為我將來的孩子打算吧?這事我看你就別操心了,遲早帶個漂亮賢惠身材好的來給你看看,保證你看得眼睛都直,來,張嘴……”
病人很是吃力張開嘴。
“甜不甜?”
病人眼睛眨了一下,甄命苦笑了笑,其實他早就知道他叔的味覺五年前就已經失去了,他叔只是為了不讓他難過才一直騙他,他也不忍心拆穿,每次喂他叔吃東西都要問一下。
“明天我休一天假,帶你出去四處逛逛,曬曬太陽,除下臭蟲虱子跳蚤啥的,再給你買身衣服,一年沒買新衣服了吧?”
病人眼睛在他身上來回看著,甄命苦明白他的意思,笑著搖頭:“這套可不能給你,我還留著下次相親呢。”
喂完橘子,給他擦了嘴,甄命苦站起身,走出病房,到熱水房里打了盆熱水,回到病房,取了掛在床頭的干凈面巾,浸濕了,仔細地給病人擦起身子來。
護士長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盤還熱乎乎的餃子,笑著說:“你這孩子,都說不用你親自給他擦了,醫院里有專門的護士給他擦。”
“沒事,我叔這人特擰巴,屬于老來俏的那種人,這么漂亮的護士姐姐給他擦他會害羞,還是我來好點。”
護士長咯咯地笑,這個年輕人身上有種讓人安心的特質,不管遇上什么事,都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模樣,也絕不會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一絲氣餒和沮喪的樣子。
許多護士都愿意跟他聊天,不過只是限于年紀比較大,有些人生閱歷的護士。
“這里是我剛才買的餃子,吃不下那么多,你幫姐吃了吧,別浪費了。”護士長將一盤原封未動的餃子放在病人床邊的桌上。
她怕甄命苦沒吃晚餐,買餃子時特地多買的一盒,她覺得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有有一點,自尊心太強,從來不愿意接受別人的小恩小惠,可誰要是讓他幫忙,他是從來不會拒絕的,他說他叔擰巴,其實他自己就是特擰巴的一個人。
“謝謝林姐。”
“謝什么,就是讓你幫個忙,別剩下了,浪費食物可恥。”護士長笑著推門出去了。
甄命苦抬頭看了護士長一眼,也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他叔說:“叔,咱以后娶媳婦就娶林姐這樣的,多善解人意,娶這樣的媳婦,男人這一輩子得有多幸福,你說是不?”
病人眼睛眨了眨,抽搐的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兩叔侄對望了一眼,就這樣賊賊地笑起來。
從醫院出來,已經晚上十二點多,夜風吹來有點冷,甄命苦攏了攏衣領,沿著自行車道慢跑起來。
為了方便照顧他叔,他把房子租在離醫院附近只有幾個公車站距離的地方,平時干完活先來醫院,給他梳洗干凈,喂他吃點水果之類的,然后慢跑回家,抓住這段難得的空閑鍛煉身體。
這是他這五年來養成的習慣,風雨不改。
明天是他這個月唯一的假期,每個月的這天,他都會推著輪椅帶著他叔到四處逛逛,明天他準備帶他叔去逛一逛百貨商場,給他叔買幾件衣服,再過幾日就是他叔五十歲大壽,他想給他好好慶祝一下。
回到鳥籠大的出租房,沖了個冷水澡,坐在床上上了會網,手提電腦是他花了五百多塊從二手論壇淘來的,性能雖差了點,但質量扎實,上上網,聽聽歌,看看電影完全能勝任。
他打開招商銀行的網站,登陸賬戶,看了看上面的信用積分,每個月他都用信用卡支付藥費,倒不是因為沒錢,主要是為了獲取信用卡積分,五年下來,他的信用卡額度已經被銀行升到了三萬元。
這一年物價漲得不成樣子,他這一年下來,刷卡刷了將近十萬塊錢,積分也積累到將近兩萬分了。
上了淘寶網將這兩萬積分兌換成近一千塊錢的現金,準備明天給他叔買一身好看的衣服,整理完這些,他又看了一會今天的新聞,跟論壇上的水友天南地北地吹了會水,關了電腦,擁著被子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鬧鐘鬧醒了。他猛地坐起身,睜開眼睛,回想起剛才做的那個奇怪的美夢,他夢見自己跟他初中時候暗戀的女孩子求婚了,夢中的她依然是初三時那樣白衣飄飄,恬靜可愛的模樣,以前也經常夢見過她,只不過這一次他不但夢見了她,而且在夢中他破天荒地鼓起了勇氣向她求婚,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
不過,有點美中不足的是他叔,一直站在兩人旁邊,礙手礙腳,老是在他要進一步采取進一步行動的時候突然冒出來插上一杠子。
夢里他叔說了很多為老不尊的話,具體說了些什么,他也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最后幾句,大概意思是感謝他照顧了他幾年,如今要走了,留了些東西給他,至于什么東西,他也沒說,只是像平時那樣跟他眨巴著眼睛,神秘兮兮地跟他說,他其實是天上掌管姻緣的月老,因為不小心亂點了鴛鴦譜,鬧得男跟男,女跟女,男變女,女變男,被天帝罰下人間體驗愛情悲劇來了。
他叔一向為老不尊,很不靠譜,甄命苦也沒仔細思索其中的意思,只是很奇怪他到底要上哪去。
“叔你上哪去?你不管我啦?”
“享夠福了,從哪來就回哪去唄,你呀,將來自然有人來管你,我現在可管不著嘍,你愛干嘛干嘛去吧,這些年辛苦你了,叔也沒什么留給你的,等你叔上去了,再給你撮合幾對姻緣,也不枉我們這么些年叔侄一場。”
他叔依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眨巴著眼,小時候有驚喜給他,他叔總是這樣耍寶似地逗他。
從小他叔就是個神人,出過家當過和尚,上過武當山當過道士,練得一身武當太極拳,說話總是耐人尋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搞傳銷或者是輪子的傳功長老什么的,不過一身武當功夫倒是貨真價實。
甄命苦正想追問,他叔很瀟灑地轉身走了,越走越遠,他想追也追不上,最后消失在結婚禮堂,接著鬧鐘就響了。
起來洗了臉,從冰箱里倒了杯牛奶喝了,剛喝完,電話響了,是護士長打來的,他接聽完后,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穿,穿著睡衣沖出門去。
一口氣跑到醫院的急救室門口,就看見從里面出來一群神色凝重的醫生,后面跟著昨夜值班的護士長。
護士長一見甄命苦,愣了一下,接著神色一黯,別開眼神。
甄命苦心里一沉,果然他叔的主治醫生見甄命苦來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急性腎衰竭,進去看看吧,節哀順變。”
甄命苦愣了好久,才問了一句:“他走得好嗎?”
“沒什么痛苦。”
“那就好,那就好。”甄命苦喃喃說著,有點失魂落魄地走進病房。
護士長從來沒見過甄命苦這副模樣,正想要進去陪著他,主治醫生拉住她,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