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壯大樹下,姜慶松就那么站著。
他看著書名揚,目光冰冷而不帶威脅,反到帶著一絲挪逾。
他說:“我告訴赫連虎,讓他先回去,我留下來打探唐劫的行蹤,所以你不用指望他會再回來了。”
書名揚狠狠瞪著姜慶松:“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如此害我?難道你是洗月派在獸煉門的暗子?”
姜慶松笑了笑。
下一刻,震駭書名揚的一幕在他眼前發生。
只是一個眨眼,姜慶松的面容竟已變了。
不僅是面容,甚至連頭發,膚色,身高,都隨之變化。
姜慶松消失無蹤,代之而起的卻是一張他更加熟悉的面容——唐劫。
“唐劫!”書名揚尖聲叫了起來:“這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你走了……”
明明是親眼看到唐劫使用紫電縱身法離去,怎么可能一個眨眼他又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與赫連虎一起?
那一刻書名揚只覺得自己的大腦不夠用了,怎么也無法理清這中間的頭緒,直到他看到唐劫面容再變,這一次卻是變成了游少峰時,書名揚全身一顫,終于有些明白了。
“幻化……幻化之術……原來你會幻化之術,而且是高等幻化之術……你到底是誰?”
對方面容再變,這次卻又回到了唐劫的面容上。
書名揚怔怔看著:“你是唐劫,那之前走的那個……”
唐劫向前走了幾步,在書名揚的身邊坐下,這才道:“老鴉嶺有妖狐,名幻影。殺之取妖丹,以秘法煉制,可成身外化身,兼具變化之能。”
寥寥數語,卻是已將前后因果皆道出,書名揚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他看向唐劫:“這應當就是你最大的秘密了吧?你把這個告訴我,看來我今天是不可能活著回去了。”
唐劫嘆了口氣:“我一直在努力避免這種事,可惜……卻終究是避不過去。”
“一直在努力避免?”書名揚愕住:“這么說你早知道我就是暴猿了?”
“恩。”唐劫點點頭。
“是顧長青?”書名揚自問自己行事也算小心,因此在他想來,唯一可能暴露自己的就是顧長青了。
沒想到唐劫卻搖頭道:“顧長青臨死都沒有說出暴猿是誰,但是他不說,卻不代表我就猜不到。”
說著唐劫突然笑了一下:“其實有些事,換個角度想,很簡單就能得到結論的。比如要什么樣的暗子才能讓一位鷹堂之主在那種情況下還不忘保護,守住秘密呢?自然就是那種前途遠大,得來不易的暗子。”
書名揚的臉色立刻僵住。
他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么一重因果!
當初唐顧之戰,顧長青的確死都沒有說出暴猿是誰,但顧長青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的“死都不說”,同樣給了唐劫一個提示:暴猿必然是來之不易,前途遠大的暗子,否則不可能讓顧長青如此珍惜。
何為來之不易,前途遠大?
上品資質,玉門七轉以上。
按照洗月學院規矩,上品資質無需名額即可入學,這也就意味著,文心國內那些天賦絕佳的學子們,是不需要通過出賣洗月派來獲得進入學院的機會的。
正因此,天神宮可以比較輕易的從下層學子中招募到自己需要的人手,但是在那些天才中要想得到一個自己人,卻是極難極難的。
而這樣的人,在未來更是有希望成為洗月派中間骨干力量的。
正因此,暴猿與其他所有暗子不同,他存在的意義,其實遠不止是對付唐劫,更有長期潛伏,未來成為洗月派中堅的用意,所以輕易暴露不得。
天神宮交給書名揚的所有任務,也都是監視,觀察,匯報,卻從無具體行動,就是為了保護好他。
讓他參與行動,僅僅是為了讓他適應和習慣這種氛圍。畢竟所謂的數十年不動,只為一朝發難,其實是最不靠譜的行為。絕大多數的數十上百年潛伏者,一旦身居高位,早他娘叛變了。
只有讓暗子一直保持在行動狀態,形成長期慣性,才能確保忠誠,讓書名揚行動的意義就基于此。
但正是這過度的保護,讓唐劫意識到暴猿的重要性,很輕易就可反推出,暴猿有極大可能是玉門七八轉以上的天嬌學子。
所以唐劫一句“前途遠大,來之不易”就道出他看破書名揚的核心,書名揚也立時醒悟過來。
不過他還有些不死心,道:“但是玉門七轉以上,可不是只有我,你怎么就能確定是我?”
“自然是根據平常的表現了。”唐劫笑笑:“其實我最初懷疑你,還在殺死顧長青之前。”
“在那之前?”書名揚震驚。
“恩。”唐劫點點頭:“還記得你我有一次在靈臺閣的相遇嗎?”
“哪次?”
唐劫淡淡道:“就是我初獲斷腸刀,打算去虎嘯谷歷險,正好在靈臺閣遇到你。”
書名揚想了想,終于回憶起來:“我想起來了,那天我是去靈臺閣賣符紙,正好遇到你。當時你還找我買了些符紙。”
“沒錯。”
“難道那次我露了什么馬腳?”書名揚想不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讓唐劫看出自己。
唐劫笑笑:“這件事是發生在林家邀請我去赴宴之后。如果我沒說錯,林東升當時的宴請應當是你在幕后主使,對吧?”
書名揚嘆息一聲:“是。我奉顧長青之命,調度安排院內暗子。把你引出學院,就是顧長青給我的任務,為了保護自己,我自然不會出面做這事,就交由林東升負責。這和靈臺閣有什么關系?”
“沒什么,就是在那之前,我闖天御殿,創下新記錄,并以此為借口,讓蔡君揚找林東升說項,要他給我加錢我才肯赴宴。”
“這事我知道。”
“可在那之后,我就去了鍛金臺,一直沒出來。林東升給了君揚回復,君揚便想找我報消息,卻遍尋不得,一直到我從虎嘯谷回來,才找到我,通知我這件事。你知道他當時是怎么說的嗎?”
唐劫看著書名揚,一字字道:“他說:林家早幾天就答應了加錢的事,不過那幾天你都窩在鍛金臺不出來,我找了幾次沒找到你,害得我發動所有人給你送消息,結果也沒送到,到是把林東升急得要死。這不剛得到你出來的消息,竟然是把母老虎宰了,果然有你的!”
書名揚全身一震:“原來如此!”
當時蔡君揚到處找唐劫找不著,只能讓別人看到唐劫后通知他。但在唐劫從鍛金臺出來再到進入虎嘯谷這段時間,只有一個人遇到了唐劫,那就是書名揚。
偏偏他什么都沒說!
唐劫悠悠道:“當時聽到君揚這話時,我是真楞住了。為什么?為什么你明知道蔡君揚正在找我,卻在見了我后提都不提此事?忘了?不可能!我破天御殿記錄,身價暴漲,這在學院可不算小事。幾百個靈錢,即便對現在的我們,也不是可以無視的……”
“我不說,是因為我想盡量遠離……”書名揚喃喃道。
“是的。一種習慣,將自己置于漩渦之外的習慣。不管發生什么事,都盡量別扯到自己身上,保護自己的習慣。臨時加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故意這么做,就是要逼得幕后主使者現身。你為安全計,自然是不會牽扯其中,卻也因此忽略了蔡君揚的囑托……這叫欲蓋彌彰!”
唐劫繼續道:“當然,僅以此就斷定你是暴猿,未免有些武斷。不過一旦留了心,許多東西就自然而然會入眼中。比如當初顧長青抓我時,為什么不殺你們?他想用你們來逼我交出兵鑒,我卻故意不求他饒你們性命,結果反到讓我確定,暴猿就在你們四人之中。真傳之爭,我發現柳如煙是律堂中人,平靜月是千情宗人,雖身份都有問題,卻都與暴猿無關。剩下的最可疑的就是你和君揚。顧長青死后,你暫時失去指揮者,兩年蟄伏,其實那段時間你對我疏遠了許多,只是你自己沒注意,反到是蔡君揚依舊和我交情如故。而在仙緣會將啟后,你再度起復使用,找我的次數立刻變得頻繁起來……你和我的接觸,幾乎是隨著天神宮對我的注意而來的。”
說到這唐劫笑道:“我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你就是暴猿,但這些間接的證據,各種蛛絲馬跡加起來,就算想不猜到你,也難啊。說起來,天神宮不也是這么判斷我的嗎?只不過我為他們準備了新的證據,以顛覆他們的認知。你卻缺乏同樣的手段來顛覆我的判斷。”
“原來……原來是這樣……”躺在地上,書名揚無力地看著天空:“既然你早知道我就是暴猿了,為什么不殺我?”
唐劫猶豫了一下,這才緩聲回答:“你玉門八轉,即使沒有天神宮在暗處提供資源,只要好好修煉,將來在洗月派也是有大可為的……投入天神宮,風險太大,若無不得已的理由,想來也不會干吧?”
書名揚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你想知道為什么?”
“只是覺得,你總該有些不得已的理由。”
書名揚長長吐出口氣。
他看著頭頂天空默然不言,好一會兒,才喃喃道:
“我是孟門溝人。孟門溝是位于靈洲的一個小村子,隸屬陽門縣轄治,村子不算太富,到也不是太窮。有修者在,年年風調雨順,不經天災,就算稅高了些,日子總還是能過的。”
唐劫靜靜聽著。
書名揚繼續道:“孟門溝的旁邊有條河叫麻河,小時候,我們最愛的就是到河邊去玩。在我九歲那年,麻河來了一只黿妖,那黿妖興風作浪,泛起水災。河水在一夜間暴漲數十米,淹沒了大量的莊稼。村民派人去縣里求助,豈料當地駐守修者以夜深不便行動為理由,硬是不肯出動,生生拖到了第二天才來。”
唐劫的眉頭皺了起來:“這是瀆職!”
書名揚卻嘿嘿笑道:“那又如何?你真當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恪守本分?我們身在學院中,教導的就是如何守規矩,所以禮法大如天。可出了那狹隘之地,走向未知之世,有太多太多門派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注定會有太多的陰暗。瀆職?不算什么,不過如此,小事罷了。但就是這么一件小事,卻使得孟門溝一多半的良田被淹,十六人被河水卷走。本來這也罷了,我孟門溝百姓受此天災,卻也不敢責難上師。只要那上師向上陳情,道明事實,減了我村當年的稅賦即可。誰想到……”
書名揚的聲音陡然變得陰寒起來:“那個混蛋不知從黿妖身上得了什么好處,為免交出而不愿上報,因此竟然瞞下了麻河水災之事。結果朝廷派人收交,我村里人哪里交的出來。雙方爭執下產生口角,發生械斗,朝廷竟以謀反之名,一口氣屠了我村二百四十八名村民!”
說到這,書名揚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雙眼一片血紅,傾出無盡怒意。
就連唐劫亦忍不住嘆了口氣:“這簡直令人發指!那個混蛋叫什么名字?”
“白貪貞。”
唐劫點頭:“我記住了,若將來有機會,定殺他為你報仇!”
聽到這話,書名揚臉上現出一絲笑意:“謝謝!”
唐劫這才道:“這事之后,你就跟了天神宮?”
書名揚回答:“恩。出事的時候,我玉門未開,所以也沒人在乎這個村子。而天神宮需要暗子,最喜歡找的就是這類地方的遺民。事后天神宮找到我,為我開啟玉門,發現我玉門八轉后,他們如獲至寶,欣喜若狂。就動用大量人力為我重新鋪平道路。我本就是文心人,身家清白,他們再主動幫忙,抹平在孟門溝發生的一切。如今除我之外,怕是已經沒多少人知道孟門溝所發生的一切了。”書名揚回答。
他看著唐劫,一字一頓道:“在我得知自己是八轉之身后,我便以心魔立誓,有生之年,要殺盡為惡之輩,還這世道郎郎乾坤!我雖身為天神暗子,這一顆匡扶正義之心,卻天地可鑒!”
唐劫嘆了口氣:“終不過是為自己找的借口罷了。”
“你說什么?”書名揚一呆。
唐劫已道:“世間哪里有真正的一塵不染之地了?這為惡之輩,文心有,莫丘同樣也有。你能殺洗月的人,難不成還能殺莫丘的?你為私怨投身天神宮也就罷了,何必非要給自己加上大義名分。”
書名揚哼了一聲,猶自不服。他雖加入天神宮,但在心理上總覺得自己是站在正義一方。這刻唐劫說他只是為私怨而無關正義,心中自然有所不服。
有心想要辯駁,唐劫卻話風一轉,道:“話雖如此,你的遭遇依然讓人同情。當初我意識到你可能就是暴猿時,就猜到你身上多半發生過一些什么事,才會讓你為天神宮賣命。有鑒于此,我并不想對付你,今天聽你說過,到是證實了我的想法。”
“可你終究還是決定殺我了。”書名揚道。
“是啊,因為現在殺了你對我更有好處。”唐劫嘆息著回答:“所以說,做人少給自己找理由。我們都是利益動物,良心之所以能夠發揮作用,僅僅是因為考驗它的誘惑還不夠罷了。”
“那么是什么好處和誘惑讓你決定抹殺良心來殺我?”書名揚問。
唐劫笑了:“你弄錯了一件事,殺你不違背我的良心,畢竟這么些年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我找麻煩,甚至于可說是置我于死地。我不殺你,是我大度,現在我不過是收回我曾經的慷慨。至于說好處嘛……”
唐劫的目光停在書名揚身上:“你和赫連虎大戰一場,赫連虎前腳走,你后腳就死……”
書名揚目中光華大放,盯住唐劫。
唐劫悠悠道:“所以每個人都會知道,你是死于赫連虎之手。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你死之前,你已經向赫連虎表明了身份。赫連虎明知你是天神暗子,卻還是殺了你,僅僅因為……你參與制作了禁靈符。”
說著,唐劫已將書名揚那塊證明身份的天神宮暗子牌取出來,壓在他的身下。
“這是物證。”他說:“除此之外還有人證,就是我。赫連虎和姜慶松一起出來追殺你,你死在赫連虎手中,而姜慶松則死于我手中。”
書名揚瞪著唐劫道:“赫連虎不會承認的。”
“當然,但無論他如何否認,都無法解釋你身上的傷。這里的戰斗,是你和赫連虎交手時留下的,你的傷更充滿了虎爪的印記。我之所以用藥物藥翻你,不是因為我打不過一個已經受傷的你,而就是為了避免戰斗破壞這最天然也最真實的現場。無論是獸煉門還是天神宮,他們任何人過來,都只會看出這里是你和赫連虎交手的痕跡……完全真實,無一絲虛假偽造的痕跡。當然,你的死亡也是如此。”
他打了個響指,遠處小虎寶兒向著這邊踱著步子走來。
唐劫的聲音繼續:“可惜,任他們如何慧眼如炬,終不可能把不同妖虎留下的痕跡都區分清楚。”
小虎已走了過來,將爪子伸出。
唐劫握著它的前爪,小心的按照書名揚身上的爪痕放上去。
虎爪上指尖凸伸,沿著原來的痕跡刺入書名揚胸膛,書名揚全身一顫,血水再度從他體內流出。
這一下,刺穿了他的心臟。
唐劫輕輕將虎爪抬起,小虎扇了扇翅膀,飛離原地。
唐劫這才繼續道:“現在證據齊了,赫連虎再如何狡辯,也抹不掉他殺人的事實。甚至于連他自己都會懷疑,是不是他當時出手過重,為你留下了無法挽回的傷勢,造成你的死亡。但不管真相到底如何,作為獸煉門未來年輕一代最有前途的天之嬌子,獸煉門都不可能就這么把他交出去。而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書名揚身軀微微顫抖著。
那是瀕臨死亡時的顫抖,也是震驚唐劫計劃時的顫抖。
唐劫冷酷道:“天神宮最有價值,潛力最大的暗子,沒有死在洗月派的手中,卻死在自己最好盟友的手里……天神宮與獸煉門之間的嫌隙,就從今天,因你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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