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交趾郡那個姓南的漢子,不是死了老婆嗎?他年約四十,五個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也各把持著家業,現在他錢財也有田地也有,更重要的是,性格也沉得住氣拿得住人見慣了血,為人極是恩怨分明有主見,我想干脆把你那三個老鄉嫁給他,你說怎么樣?”
以那三個女子的地位,哪里能嫁人為妻?這還是張景看在霍焉的面子上千挑萬選出來的。
當下,霍焉點了點頭,他吁了一口氣,說道:“這樣也好,以后萬一回到老家,有人問起也能夠應對了。”
“你同意就好,那我就這樣辦了。”
“恩,你去辦吧。”
張景笑了起來,他道:“這兩天給你那三個老鄉真是吵得人都要瘋了,處置了她們,我也可以耳根清凈些。”
霍焉卻只是看著遠遠離去的柳婧的背影,恍惚一笑,一副心不在舍的樣子。
見狀,張景只能搖頭嘆息。
就在鄧九郎忙碌不已時,又是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傳來,轉眼間,一個夷人護衛沖了上來,只見他說道:“郎君,洛陽又是急報!太后說你母親思念孫兒,讓你和南越公主帶孩子一道進京!”
伏案書寫著的鄧九郎,聞言手中筆一挫,迅速抬起頭來。
就在他定定地盯向那護衛時,地五已走了過來。
他在示意那護衛退下后,大步走到鄧九郎身側,低聲說道:“郎君。說是老夫人在病中一直念叨著‘我有孫孫了’的話。”
說罷,他把鄧九郎自己的人送來的飛鴿傳書送到了鄧九郎手上,讓他自己去看。
鄧九郎連忙打開,一字一句地看過。
見到他看完后,便負著雙手在房中踱起步來,地五走了過來,他低聲說道:“我剛才看到公主在偷偷抹淚……如果開口。她應該會愿意去洛陽。”
鄧九郎搖了搖頭,他說道:“我擔心的不是她愿不愿意去洛陽。”
轉頭看著外面,良久后,鄧九郎輕輕說道:“我那個姐姐,大權獨握的日子久了。已是容不得半點忤逆,她為了算計阿婧的那點財產,先是讓人離間我與阿婧,又收買刑秀這些人,想取了她性命。”頓了頓后,他又說道:“我現在對她。已不敢相信分毫了!”
地五低聲說道:“可是你母親那里?她是真的想見孫兒。”聲音一低,地五又說道:“而且,這可能是一個契機。老夫人在知道你們有了孩子后。也許想法會變。”
鄧九郎卻依然遲疑難決。
過了一會,他徐徐說道:“召集阿婧和張景他們,我要就此事與他們商議一下。”
“是!”
最終商量的結果是,柳婧不能同去。且不說鄧太后那里靠不住。便是孩子也才滿月不久,經不起路上顛覆。再說,先帝過逝到現在還不滿三年,柳婧身為公主,在先帝孝期間產子,這在交州這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她怎么說都不行。也可以過了一二年再宣布產子,可到了洛陽,孩子卻是活生生的證據,要是鄧太后要拿這個做文章,后果也就嚴重了。
望著前方的官道,鄧九郎回過頭來,他朝著一輛馬車說道:“阿婧,可以了,你回去吧。”拉開車簾,對著馬車里面的柳婧,他低聲道:“這里都到荊州了。送君千里終需一別,你回去吧。”
車簾飄蕩中,柳婧定定地看著他,她唇動了動,輕聲說道:“九郎。”
“恩。”
“你一直問我,在桂陽郡時,我喂你吃下的那種像血一樣的藥叫什么,我以前沒說,現在告訴你。那個叫百毒血藥,是古越國的圣藥……我知道這種藥時,天下只有一份了,我用一萬兩黃金購了,你服下后,就可以不怕嶺南諸夷的大多數毒藥。你重殺戮,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對你下毒,便想著這樣預防一下。”
說到這里,柳婧昂起下巴,她眸光水潤潤的,姿態卻驕傲得不得了,“阿郎,我都為你什么都想到了,你這次去了洛陽,可不能忘了我!”她狠狠命令道:“我不許你忘了我。”
“不會。”看著一襲羽衣,額心涂著朱砂,艷麗高傲不可方物的柳婧,鄧九郎唇畔浮起一笑,他忍不住牽起她的手,輕輕握了握后,又道:“我不會。”
柳婧抿著唇,她揚起光潔的下巴,又道:“也不可以納妾。”
“好。”
“如果你納了,我這次就不光是殺她們,我連你也一并殺了!”
鄧九郎不知怎么的,覺得這樣抬著下巴,傲慢得不行,偏又眼中泛著淚花的柳婧,直是美不勝收,他低聲笑道:“這么兇?可不能再殺人了。”見柳婧斜睨著自己,似乎見自己沒有答應有了惱意,他苦笑著說道:“好好,我不納妾。”
柳婧看著他準備轉身就走,終于低低地說道:“我在南越等你……阿郎,你要是對我不忠,我就帶著兒子改嫁!”
鄧九郎驀地轉過頭來。
他瞪了柳婧一眼后,見到她淚水順著玉潔的下巴流下,明明都這樣了,卻還昂著頭一副倔強高傲的樣子,不由心頭一軟。
蹙著眉,他輕嘆道:“等回來后再收拾你。”他想到母親的病,也無心與她多說,便揮了揮手,又道:“阿婧,我會好好的,你也要潔身自好。”說罷,他策著馬沖了出去。而隨著他一動,眾鐵蹄同時踏起漫天煙塵,漸漸遠去。
鄧九郎出發時,是初秋,抵達洛陽時,卻到了第二年春天。
而這時,因鄧太后向遍請天下國手,倒也給鄧母吊住了一條命。只是這畢竟只是吊命。久臥在床,一日比一日虛弱的鄧母,那樣子簡直與鄧九郎記憶中,永遠雍容華貴的母親相差太遠。
陡然見到這樣的鄧母,鄧九郎伏在地上哽咽起來,他猛磕了幾個頭,流著淚說道:“孩兒不孝。來得遲了。”
就時人的觀點中,一心為了一個婦人與母親姐姐爭持的鄧九郎,確實是不孝的。要是往時,鄧母也許會這樣嘀咕幾句。可她久病在榻,不知何時便會死去。數月以來,竟是把人間的榮華虛名看破了不少。
她在婢女地扶持中掙扎著坐起,一手握著鄧九郎的手,鄧母浮腫蒼白的臉上也是淚水滾滾,她啞聲道:“擎兒,我的擎兒。母親真的好想你!”
在一句話喚得鄧九郎泣不成聲,只是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后,鄧母又流著淚說道:“孩子。你那婦人呢?沒有帶她來?還有我的小孫孫呢?母親這一輩子,竟是連看他一眼也不能么?”
鄧母這話,再次令得鄧九郎哽咽不止,他緊緊握著母親的手。過了一會才發出聲音來,“母親,孩子太小了……”
“是,是太小了。”鄧母顫抖著撫上鄧九郎的頭,喃喃說道:“是太小了,這么小不能上路,我的小孫孫只要他好好的。奶奶看不到就看不到吧。”
說到這里,她撫上鄧九郎的臉,慈愛地說道:“擎兒,你瘦了。”
鄧九郎流著淚不住地搖頭。
見他都說不出話來了,鄧母喘息了一會,低低的,突然地說道:“擎兒,母親悔了。”
一句話令得鄧九郎騰地抬頭時,鄧母紅腫著眼看著窗外,迷茫地說道:“人這一生,實在太短了,母親還記得你剛剛出生那會的情景,可就這么一眨眼間,你都有兒子了。擎兒,母親以前想不通,總覺得那婦人性情行為都不好,任哪一點也配不上你,偏你還死心塌地,為了那婦人,都守身如玉。母親上了榻后,成日地思量著,竟是明白了,那時母親除了看不上那婦人,也是在妒忌……我的擎兒這般好,她憑什么還這也不滿那也不知足的?她憑什么讓我的擎兒,看她比看我這個母親還要重要?”
她慢慢轉過頭來,顫抖地握緊鄧九郎的手,鄧母輕聲說道:“擎兒,母親天天想天天想,已經想明白了……你這一輩子,什么都有,什么都如意,就在那婦人身上跌了跤,可這也是天意。天道永遠不會把人給足了的,那個婦人她,就是你的劫,是你命數中該有的缺!母親要想你好,就不能要求太多。擎兒,告訴那婦人,我不反對你們了,母親再也不反對了。”
鄧母緊緊握著鄧九郎的手,慈愛地說道:“母親只求再活些時日,能活到親眼見一見我的小孫孫……”
鄧九郎再也無法自制,他哭出聲來,緊緊抱著母親,鄧九郎聲音嘶啞地喚了一遍又一遍,“母親,母親,母親……”在這連綿不絕地叫喚聲中,他似乎要把這些年,因為柳婧帶來的委屈,身為夾心人的苦惱,無論如何也不能兩面討好的痛楚,全部宣泄而出。
鄧母也緊緊抱著小兒子,慈愛地撫著他的頭,一遍一遍地應著他的呼喊。
手指無意中勾出兒子滿頭青絲中的一根白發,鄧母眼角溢出了淚水,她想道:我那么神氣活現,飛揚跋扈的擎兒,竟然有白發了……
他是我最疼愛的孩兒,我怎么忘記了,這個孩子外表最強最硬,他也是人,那心也是肉做的?我為綏兒逼著他時,怎么就忘記了,這看起來剛強的孩子,也一樣會痛會苦?
流著淚,鄧母一遍一遍地撫著鄧九郎的青絲,哽咽著重復道:“母親再不逼你了,再不逼了……你想娶她,就把她娶回吧,你想以后只守著她一個,那就守吧。我的擎兒,母親現在只要你高興,只要你和小時候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地高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