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府學里的學生,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出身仕宦人家,家中有人出仕為官;一種是士紳人家,即便家中無人出仕,可耕讀傳家,家資富足,扯上得的族親好友中不乏官員;一種是寒門子弟,父祖即便有功名也早就謝世,倚靠不上,或是自己就是家族中改換門庭之人。
沈瑞是第一類,梁耀是第二類,眼前這王鼎與趙敷就是第三類了。
只是與周身帶了陰郁之氣的王鼎不同的是,趙敷對自己貧窮的處境比較坦然。
學院里有課的時候,學生要在這邊用午飯,這邊有食堂,大家也可以自帶食盒。家境好的,多是自帶食盒;家境尚可的,交了錢米到食堂上吃大鍋飯;家境再差些的,也要自帶于糧。
能入順天府官學,而不是這邊縣學的,多是生員中的佼佼者。
年輕人多愛惜面皮,即便家境真的困難,一身體面儒衫,一餐能油菜有肉的午飯勉力也能籌備得上。不過一個班里,總有三、兩個在同窗眼中“不合群”之人,這趙敷就是其中一人。
趙敷雖穿著儒衫,可上面卻是疊著補丁,衣服也洗得褪色成灰色。在同窗中,雖不乏寒門子弟,可像趙敷這樣窮的也是有數。
開始時,見他這樣裝扮,有不少人面露詫異,趙敷卻泰然自若。等到趙敷的午飯拿出來,就又成了一景,拳頭大的紫紅高粱面餅子,加上手指長的一條咸菜,就是他的午飯,且幾乎天天一個樣。
雖說嫌隙趙敷寒酸,避而遠之的同窗不少,可也有梁耀這種沒心沒肺的富紳子弟,眼饞趙敷的稀罕吃食,死乞白賴地非要拿著自己的食盒換上一頓高粱面餅子嘗鮮,結果只吃了一口就皺了眉。
府學教授也是寒門子弟出身,倒是不以衣冠敬人,看趙敷家境實在困難,還給他安排了抄書的活計,趙敷也做著,功課卻是不耽擱,每月月考都是一等。只等府學里廩生名額空出來,就能補廩生。
既是前途可期,同窗中對趙敷便也多了幾分尊重,少了幾分輕視。
梁耀之前對趙敷存了好奇之心,拉著沈瑞過去說過幾次話,論起來也算同窗之中相熟之人。
趙敷說了一句話,打了王鼎的臉,惹的王鼎大怒。
趙敷卻是滿臉好奇,道:“月考成績就在這里貼著,王相公是不是還沒來得及看?”
王鼎氣了半死,怒道:“平素看你不卑不亢,尚存風骨,沒想到全都是裝的,怎捧起尚書公子的臭腳來?”
趙敷滿臉愕然:“這……這……非禮勿言啊,王相公……”
旁邊同窗望向王鼎都帶了異色,大家都是讀書人,首重斯文,這王鼎先是譏諷沈瑞是“銅鐵蠢物”,又連“捧臭腳”這樣的市井俚語都說出來,顯然修養不足。誰不曉得王鼎本是赤貧出身,如今穿上錦衣華服也不像是公子。
王鼎被大家看的越發羞惱,看著沈瑞道:“你倒是厲害,走了一個梁耀,又攏了個趙敷出來……不過是鄉下小子,嗣子之身,倒是真當自己是金尊玉貴
沈瑞本是當他是犬吠,可見他沒完沒了也厭煩,皺眉看了他幾眼道:“你這般針對沈某人,到底意欲何為?”
王鼎譏笑道:“不過是揭開你的面皮,讓你不能糊弄人罷了。”
沈瑞看了王鼎一眼,輕笑道:“那沈某人倒是要謝過王相公的‘青睞,了
從楊廷和那邊的消息看,已經有人將“鄭皇親”的事提到御前。就算皇上不在意,張家人也會盯著的。好好的太子舅家,怎么會允許旁人頂著“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在京城大喇喇蹦跶。
之前沈瑞不過將王鼎看成是用自負掩飾自卑的中二少年,上輩子同窗中這樣的寒門學子不是一個兩個。可眼見王鼎滿臉惡意,數次針對自己,沈瑞也不是菩薩。
王鼎這些日子,隨著“鄭皇親”應酬吃請,已經露了不少小辮子。沈瑞早打發長壽暗中盯著,不過是什么時候揭開的事。
那“鄭皇親”無知者無畏,連駙馬府上都敢坐主位吃請,為了護著王鼎這個拿得出手的親戚小輩與尚書府對上也不稀奇。那樣的話,沈家可就陷入笑話
沈瑞正是顧及此事,加上考慮到斷人前程到底陰損了些,才有些拿不定主
王鼎對他毫不掩飾的惡意,倒是讓他有了定奪。
這樣莫名其妙就記恨自己要死的人,還是斷了前程更省心些。
沈瑞雖帶了笑,王鼎卻覺得他目光森寒,不由渾身發寒,后背寒毛聳立。
正好一陣北風吹過,王鼎緊了緊身上大氅,再看沈瑞依舊是淡定從容模樣,便只當自己想多了。自己身后有貴人,別說是沈瑞,就是沈尚書也要客氣著
他雖安慰著自己,可到底底氣不足,隱隱地也生出幾分后怕來,便不敢再針對沈瑞,只對趙敷道:“想要抱大腿,也要掂量掂量分量,堂堂尚書公子能看上你這酸丁?”
趙敷搖頭道:“鴉落豚上……”
王鼎冷笑一聲,轉身呼嘯而去。
趙敷善意援手,沈瑞自是領情,拱手道:“謝趙兄出言相助,倒是連累趙兄跟著承惡言了……”
趙敷擺擺手道:“不過是一句話罷了,實不當什么……”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少年急匆匆地跑過來。
趙敷帶了訝然之色:“二郎,你怎么來了?”
“大哥,大嫂難產了,娘讓我叫你家去”大冷的天,少年跑的額頭是汗,呼哧帶喘道。
趙敷一聽,不由有些傻眼。
少年急得不行,去拉他的袖子。
趙敷這才醒過神來,臉色發白,走路卻是同手同腳,又想起還沒有告假,便要轉身。
沈瑞見了,便道:“趙兄且去,教授那里我代趙兄告假……”
趙敷露出感激之色,道:“那就勞煩沈兄……”
趙敷帶了弟弟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府學外趕,沈瑞想起趙敷家境艱難,到底不放心,喚了長壽到跟前,吩咐他取兩塊銀餅子一張莊票,追趙家兄弟過去幫把手。
一夜無話,等到次日,沈瑞來到府學時,趙敷已經滿臉感激地等著。
他也不避諱在人前,對沈瑞長揖到地。
沈瑞忙避開:“不過舉手之勞,趙兄何必如此,快快請起。”
趙敷滿臉感激道:“若非沈兄家的人參,內子已經一尸四命。于沈兄是舉手之勞,與我卻是傾世之恩”
雖說沈瑞昨兒就得了書童回報,知曉趙敷之妻誕下三子,不過再次聽趙敷提及,還是還感覺到其中的兇險。要不是自己昨天多事一回,打發長壽帶了銀錢跟過去瞧瞧,憑著趙家一貧如洗的家境,這趙家娘子還真是產關難過。就是趙家有請醫問藥的銀錢,那救命老參也不是外邊能隨便尋得到的。
只有尚書府這樣的人家,家里常年有病人的,人參鹿茸這些東西都儲了不少,拿出一根半根救急不算什么。
沈瑞擺擺手道:“都是同窗,說這些就客氣……要是趙兄不見外,等彌月酒時多發張帖子就是……”
就算是后世,三胞胎也是稀奇事,沈瑞好奇之余還真有些擔心。這幾個孩子,到底是因自己一時善念才得以平安落地,要是因趙家家貧照顧不及而夭折倒是可惜了。
只是如何援手,這是個問題,否則傷了趙敷的面子,才是費力不討好。
“那是自然就是梁兄那里,也是落不下的。”趙敷道。
沒等沈瑞想著怎么幫趙敷一把,就有產婆將此事宣揚出去。
一產三子,在太平盛世年景,堪為祥瑞。
宛平縣縣令此時已經換人,不是沈瑞應考時那一位,是個極活絡的。
聽人提及此事,縣令就命人去趙家探看,待確定是此事后,就報到順天府衙門。
趙家這邊作為書香門第,出了“祥瑞”的清白人家,總不好破破爛爛的,在京兆衙門下來人前,知縣衙門這邊就派人去將趙家休整粉刷一番。衣料吃食這些,也送來不少。為了防止“祥瑞”夭折,知縣還叫人送來兩頭產乳的母羊
等到京兆衙門派了過來探看時,趙家看起來已經是體面人家模樣,幾個孩子雖沒滿月,看著比尋常嬰孩兒小些,可也不見病弱。
京兆衙門那邊,就打發兩個醫婆過來,幫趙娘子照看三小兒。
等到趙家三子滿月,大夫醫婆一一看過,并無孱弱病夭之兆,順天府府尹就上了折子,提及順天府儒學生趙敷之妻一產三子之“祥瑞”。
皇上子嗣單薄,聽到這“一產三子”的消息,也暗暗羨慕不已。又聽聞著趙敷夫婦服侍癱瘓在床的病母,拉著年幼的弟妹,孝順寬厚,皇上便親書“積善人家”四字,賜了趙敷。
一時之間,趙家事傳到沸沸揚揚,連尚書府也聽聞此事,連徐氏與三太太也八卦起此事。
三太太道:“這四個字倒是極貼切,要不是這樣品行,也沒有這樣的福報
徐氏笑了笑,沈瑞要了半截人參救急之事她是曉得,本不算私密事,只是如今倒是不好聲張,否則就有狹恩圖報之嫌。……
若說趙敷夫婦一產三子是福報,那對趙家扶危救困的沈瑞也不是也能沾上一二分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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