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五娘只是旁支庶房之女,家里生計又尋常。或許對于其他小娘子來說,給一個年近半百的老頭子做填房,定會不情不愿,可是賀五娘是個極識時務的女子。
尋個年輕后生做丈夫,除非低嫁,否則想要尋門當戶對的親事,娘家就要耗盡心力地為她預備嫁妝。以她們那一支的窮困,要是真能預備出符合身份的嫁妝,她也不會直到及笄親事都沒有定下。
至于那些掏不起聘財、指望白得個媳婦的窮小子,她爹娘也不敢讓她嫁。
旁枝族姊妹中,也有嫁妝寒薄,嫁到小門小戶的,結果服侍一家老小,過得連仆婦都不如。
要是日子一直窮酸還罷,要是做牛做馬、費心巴力地講夫君供出秀才、舉人來,那更是難以落好。
越是讀書人越是愛臉面,讓他承認自己曾吃過軟飯,跟要了他半條命似的。自是端起老爺的譜來,愛妾美婢的養著,將原配發妻當成管家婆子使喚。
宗房要收她做養女之前,賀二老爺親自問過賀五娘,說得清楚,要是賀五娘覺得這門親事不妥當,那提議就此作罷。
賀五娘將沈家四房的情況打聽了一遍,就親自點了頭。
沈家四房是松江大族沈族嫡支之一,沈舉人又是自己考的舉人功名,即便有兩個兒子在,那又有什么?只要她做了繼母,分了輩分尊卑,大家客客氣氣的就是了。
有賀家宗房后后頭,她并非無根浮萍,不必擔心丈夫沒了受繼子凌虐。
要是有幸得個一兒半女,就是她的福分到了;即便沒有兒子,有繼子在,也有人養老送終。
至于張老安人,當年因張家騙賣孫氏嫁妝,灰頭土臉多年,應不會也不敢重蹈覆轍。再說自己不是沒了娘家人的孫氏,也不會忍氣吞聲、任由婆母拿捏
賀五娘曉得自己嫁過來,只要侍候好丈夫就行,當個掌家太太,以后能幫娘家就幫一把。至于族姐妯娌,都是隔著房頭的,誰還能管道她頭上?
因此,她即便察覺出宗房大太太的敵意與郭氏的不喜,卻只當不知曉,依舊做靦腆狀。在滿族女眷跟前,做了規規矩矩的新娘子,那那些善意的、惡意的話,都當成是好話,笑嘻嘻地聽了。
等到賓客散去,沈舉人進了洞房。
賀五娘即便之前看過“避火圖”,可到底是深閨里養大的小娘子,渾身青澀。哪里禁得住沈舉人的撩撥,早已化作一灘春水。
沈舉人得了小嬌妻,莫名地想到張四姐。
即便一個大膽放蕩,一個靦腆羞澀,可少女嬌嫩的身子卻是同樣使得人興致盎然。
一個存心乞憐,一個有心收服,老夫少妻,被翻紅浪,魚水盡歡。
等到次日一早,沈舉人望向賀五娘的目光已是帶了柔和,賀五娘望向沈舉人的目光也帶了嬌羞。
沈舉人這幾年早已在脂粉陣仗里見識過,曉得想要收服一個女子,除了床榻之上,出手也不能小氣。
賀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送了個養女過來,他都打定主意,要讓賀家“賠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等到婢子們給賀氏梳頭時,沈舉人已經取了一個錦盒,打了開來,里面是一支掐絲嵌寶的金步搖,親自給賀氏插戴上。
賀氏滿臉緋紅,可眼中的歡喜卻直溢出來,軟綿綿道:“老爺……”
沈舉人隱下得意,看著賀氏滿臉滿眼的崇敬,覺得直到如今才有了夫唱婦隨的快活。
等到張老安人收拾齊當,沈瑾也到張老安人處等著認親時,就見沈舉人帶了新婦過來。
張老安人雖不喜賀家人,可也曉得如今這個家里兒子當家,自己犯不著給自己找氣受,就接了賀氏的茶,不冷不熱地教訓丨兩句,就放了一副金鐲子在托盤上。
沈舉人見狀,眉頭不由皺了皺。
那金鐲子樣式尋常,分量也不重,這見面禮也太應付。要是傳到賀家,丟的也是四房與他的臉。
等賀氏敬完婆婆茶,就輪到沈瑾上前見禮。
看著比年歲還大的繼子,賀氏也是懸著心,生怕他會想法子刁難自己。
沈瑾卻沒有多事的模樣,恭恭敬敬地見了禮,口稱“太太”,賀氏也回了聲“大哥”,講準備好的文房四寶奉上,算是給了見面禮。
四房現下攏共就這幾口人,并無近支堂親,這“認親”就算完了。
賀氏暗暗慶幸不已,人丁單薄有人丁單薄的好處,不用應付那么多事。只是她是繼室,按理還需到原配靈位前奉茶,怎么無人提及此事o
賀氏不免有些猶豫,怕這其中有忌諱,自己貿然提了,引得婆婆與丈夫不喜;可自己要是不提的話,傳到外頭被人當成是不知規矩豈不冤枉?自己剛進門,可不好落下這個把柄。
更不要說前面的孫氏雖沒娘家人,名下卻有沈瑾這個四房長子在,還有個過繼到二房做小宗宗子的親生子,外頭受過孫氏恩惠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
自己這個腰,是無論如何也要彎的。
沈瑾在旁,也覺得不對。
眼見張老安人閉目養神的模樣,沈舉人也耷拉著臉,新太太則是面露忐忑,沈瑾只能硬著頭皮道∶“老爺,是不是該去祠堂了……”
四房家祠就設在老安人院子東邊,沈舉人擰著眉毛,看了張老安人,便起身道:“去那邊吧……”
沈舉人倒是沒想過要省下這一道程序,畢竟家祠那里供奉的靈主除了孫氏,還有四房歷代祖先。賀氏新婦進門,總要去給祖宗磕頭。
只是他心情有些復雜,即便曉得那不過是木頭牌子,可還是有些不敢去見孫氏靈主。
倒不是為續娶之事心虛,世間男子有幾個能像他這樣,妻子過了三周年才提續娶的?能守一年的都要被贊成仁義,有的除了熱孝新婦就進門了。
他是因沈瑞出繼之事,有心不敢見孫氏牌位……
京城,沈宅。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老爺心情甚好。
順利通過廷推,又被圣人圈點為刑部尚書,前程總算有了著落。他才五十來歲,在仕途上還能有十好幾年,未曾沒有更進一步的余地。
這個喜雖喜,到底是早有準備,也是意料之中。
三太太有妊,則是意外之喜。
要是有幸生了男孩,那是三房血脈未絕;即便生了女孩,對于三老爺、三太太也是慰籍。
一個家中,最忌憚人丁凋零。
有了添丁進口之事,平添多少鮮活。
不過歡喜歸歡喜,大老爺不忘三老爺的身體狀況,少不得私下跟徐氏念叨了再念叨,請她一定要多安排人手,好生看顧三太太。
原先沒有指望還罷,如今有了指望,要是再有閃失,怕是三老爺就要受不住。
徐氏擔心的也是這點,昨日就打發去接了三太太的乳母進府。
三太太三十好幾才懷上這一胎,昨日醒來后就患得患失,連起身都不敢起身,正需要人從旁多勸解寬慰。
“要是這一胎是男丁就好了……”大老爺嘆氣道∶“以后瑞哥也能輕省些,三弟、弟妹他們也能多了盼頭……”
“老爺莫要得隴望蜀,不管是男是女,三叔三嬸也只有歡喜的。難道給老爺添個嫡親侄女,老爺就嫌棄了?”徐氏看著丈夫,道。
大老爺搖頭道:“你曉得我不是那個意思……”
徐氏正色道∶“不管老爺作何想,這話卻是不好再說。且不說傳到三嬸眼中,孕婦難免心思更重;就是下人們,如今也有人看著風向,想東想西。”
大老爺聞言,不由黑了臉道:“有人慢待瑞哥、玨哥了?”
“倒是無人敢慢待,不過昨天周媽媽碰到兩個嚼舌頭的,我已經罰了……可瑞哥、玨哥兩個并未正式入嗣,那邊三嬸有了骨血,別說是府中下人,就是傳到京中各房族侄那里,也難保不會有人多想。要不然咱們這里,先改了口?”徐氏面帶沉重道。
即便三太太有了身孕,可他們也沒有想過改變主意。
過繼之事,不是兒戲,哪里能說變就變?
且不說胎兒沒落地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男嬰,等到養成還得十幾年。
更讓人不放心的是,三老爺身子骨如此病弱,這孩子將來到底能不能像尋常孩子似的康健還兩說。
只是這股歪風邪氣得剎住,否則傳來傳去走了味道,二房說不得里外不是
大老爺想了想,卻沒有贊成妻子的主意,名不正則言不順。
過繼嗣子畢竟是大事,二老爺如今不在京中,沈玨那里總不能直接越過嗣父,先認嗣母。
就是沈玨這里,沒等到四房沈舉人點頭,直接叫他改口也是強人所難。
“家中就這幾口人,還有人不安生,太太莫要心慈手軟,不拘背后的主人是哪個,該攆就攆了去”大老爺面帶幾分厭惡道。
他是最曉得妻子的,最是規矩不過,家中下人也多服帖,有幾個規矩松散的都是二太太早年帶進來的陪嫁。
那些人雖是后入沈家,可因沈家有三老太太留下的陪房下人,也是出自喬家,兩下里黏糊上,沒少給徐氏添亂。
徐氏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將老人全部“恩典”出去,那些人才消停下來
后來隨著沈珞出生,三房就這一根獨苗,喬家那些陪房也漸漸抖起來。
徐氏看在沈珞面上,反而不好與之計較,不過都安排了閑散差事,眼不見心不煩。
沒想到事到如今,這些人又要生事。
大老爺對于二太太這個弟妹,容忍度已經到了極限。
當年知曉二老爺有婚約,她還與二老爺私自相授,才使得孫敏遠嫁,引得三太爺與孫太爺抱憾終身。
剛回老宅時尚且安分,等有子傍身而長嫂無出時,二太太就開始各種小算計,對于長嫂也沒有之前恭敬。
大老爺早就看在眼中,不是不想發作,都被徐氏勸下。到底是看在弟弟與侄子的臉面上,才不與她計較。不過對于沈珞的教育,大老爺可是上了心,生怕他被喬氏給帶歪,絲毫不讓二太太沾手。
等到沈珞故去,二老爺、二太太痛不欲生,大老爺又何曾好過?
偏生二太太還鬧了一出又一出,大老爺連再次分開住的念頭都起了,不過是看二老爺可憐,到底沒忍心開口。
“以后既要在一處住著,規矩總要豎起來。說到底,還是你我早年沒有盡到兄嫂之職,不曾好生提點她。”大老爺想起故去的沈珞,心頭酸澀不已,嘆氣道。
他們這些年對二太太的縱容,固然有看在二老爺與沈珞面上的緣故,歸根結底還是不喜喬氏,不樂意去費心教導。
他們也不是圣人,怎么能心中無怨?
孫太爺死的太慘,三太爺抱憾而終的時候還不到花甲之年,二老爺與二太太又是始作俑者。
眼見著二太太身為人妻、人母,依舊立不起來,每日里傷春懷秋、迎風流淚,只顧著癡纏丈夫,里里外外需要二老爺自己操心,他們作為兄嫂的雖有時也心疼下二老爺,可更多的是覺得二老爺自作自受。
當年徐氏樂意手把手地教導孫氏,可換成是二太太,她可沒有那份熱心。
二太太將家事都托了身邊乳母、陪房,一心做不知世事的仙子,也無沒心思去學柴米油鹽這些。
徐氏聽了丈夫的話,想起往事,不由苦笑。
人真是偷不得懶,當年省了長嫂的義務,沒有去教導二太太;如今三十年過去,大家都老了老了,她還得為這個弟妹操心。
九如院,正房。
沈瑞喝著湯,看著滿臉氣憤的柳芽道:“那個趙媽媽到底說了甚?將你氣成這個模樣?”
柳芽已經是紅了眼圈,道:“二哥,要不咱們家去吧?”
沈瑞的臉沉了下來,冬喜在旁著急道:“二哥問你,你就痛快說?莫不是她吃了雄心豹子膽,編排起二哥來?”
柳芽恨聲道:“可不正是說什么侍郎府有了自家血脈,不稀罕外人……還說莫要當自己是尊貴人……”
冬喜聽了,不由大怒:“你平素的厲害都哪里去了?就任由她胡吣?”
自從昨日三太太診出喜脈來,沈瑞就曉得有什么東西會不一樣,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
想到徐氏的為人行事,沈瑞反而不惱了,直接對冬喜道:“去稟告大太太此事,都這話如實學了,就說這趙媽媽既瞧不上咱們這里,請她另外高就……
沈瑞已經十三歲,徐氏給他安排新居時,也不過是派了一個二等婢子春燕來提點他,并不曾往他這里安排管事媽媽與年長的婢子,就是怕他覺得束縛。
那個趙媽媽,是管著九如院掃灑的小頭目,如今總不會平白說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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