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收音機不時有規律地發出卡答卡答的噪音,無論怎么調頻,都只有一星半點的話語夾雜在嗞嗞嗞的雜音里。
“爺爺,這是今天人家送來給你修的收音機啊?我來我來!”
常鳴搶著上前,小小的手拿起一個扳手,在收音機的外殼上當當敲了兩下。
收音機安靜了幾秒鐘,雜音更大了。
“呵呵,小鳴,可不是這么敲的。”一只布滿老繭的手接過常鳴手上的扳手,端詳了一下收音機,也輕輕敲了兩下。
雜音戛然而止,清晰而歡快的音樂聲傳了出來,像一條涓涓流出的小溪,活潑地流泄在屋子里。
小常鳴瞪大眼睛,爺爺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爺爺可不是像你一樣亂敲的,敲之前要先仔細聽,毛病究竟出在哪里。是電容針腳松脫了,是灰塵太多了,還是什么地方接觸不良,每一種問題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要解決問題,得先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常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光靠聽的就能聽出來?”
爺爺笑了:“是啊,聽個幾十萬次,敲個幾十萬次,慢慢就能積累出感覺了。”
陽光從窗縫里照進來,照見空氣中的灰塵上下翻騰,纖毫畢現。更清晰的是爺爺的臉,每一根皺紋里仿佛都蘊含著自信與智慧。
那是屬于一個八級技工的自信與智慧。
“現在還當什么工人,現在年輕人都應該上大學,進家好公司!”
“別再讓小鳴玩那些東西了,讓他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
常鳴從睡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
夢里的余韻仍然縈繞在他的腦海里,讓他有點不太清醒。
好久沒夢見爺爺啦,真想他啊……
說起來,爺爺去世也有十年了,前兩年沒去給他掃墓,今年再怎么也得去一趟。
想起夢里的最后兩句話,他的心情有些復雜起來。
常鳴瞇著眼睛打了個呵欠,望向天花板。
常鳴瞬間瞪大眼睛!
木頭橫梁、茅草屋頂,這是什么地方!這絕對不是他那間狗窩宿舍!
常鳴翻身坐起,四處打量。
昏睡前的情景逐漸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昏迷前,自己正在公司宿舍里吃面,好不容易買了一斤牛肉,自己動手做牛肉面吃。
外面正要下大雨,電閃雷鳴,自己在宿舍里熬著牛肉,感覺只有那么幸福了。
熬了兩個小時的牛肉,鮮香濃辣,剛準備入口,一道雷電劈下,自己就失去意識了。昏迷前,只看見燈光閃了兩閃,一道白光掠過眼前……
怎么一醒來,就換了個地方?
他剛才躺著的是一個農家的土炕,炕上鋪著一床淺黃色的涼席,涼席的質量非常好,光滑柔潤,帶著沁人的涼意,一看就是高檔貨。
但是與涼席不同的是,整個房間非常簡陋。
這就是常鳴在電視里看見過的那種農家土屋,屋子由大青石壘成,石縫間用膠泥抹平用來防水,屋頂上架著木頭橫梁,鋪著茅草。
屋子里光線很昏暗,只有墻邊支起的竹窗能夠透出一點天光,勉強照清屋里家具的輪廓。家具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竹制的,除了一個柜子之外就是兩把椅子了。
這是……農民家的房子?
我怎么會到這里來?
眼角閃過一道銀光,常鳴伸手從枕頭旁邊摸出一件東西,再次震驚了。
這東西有一個修長的金屬長柄,剛好被他的手握住。一頭彎出形成一個卡口,卡口旁邊有個可以旋轉的螺栓,正是一個可以調整大小的扳手。這扳手顯然被人使用過無數次,表面被人摩挲出了柔和潤澤的光芒。
這把扳手常鳴再熟悉不過了,當初爺爺修理收音機時,用的就是它。后來爺爺過世,它成為爺爺的遺物,被常鳴收下。爺爺用這個扳手用了一輩子,常鳴拿到之后,也不時拿在手里摩挲把玩,思念爺爺。現在他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扳手怎么也跟著他一起來了?
他拿起扳手,仔細檢查了一下。它跟普通的扳手比,精度更高,后面還有一個小機關,可以擰開,里面有一套螺絲刀,由大到小,型號齊全。
這都是常鳴所熟悉的,除此之外,他沒發現任何問題。
他握緊扳手,望向窗外,透過竹窗,可以看見窗外的一片竹林,被風吹得搖曳生姿,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音。遠處隱隱傳來明亮的笑聲和小聲的說話聲,但離得太遠,什么也聽不清楚。
吱啞一聲,木門被推來,一個小姑娘探頭進來,黝黑的眼睛看了過來。剛跟常鳴對上目光,小姑娘的腦袋就縮了回去,大聲叫道:“阿爹啊,竹子上長出來的小哥醒啦!”
她的聲音脆甜,說的話卻是亂七八糟。竹子上長的小哥?竹子上能長出人嗎!
一堵墻,不,一個人走了進來。常鳴立刻覺得屋子里暗了一大截。
這人兩米來高,身材極其魁梧,滿臉胡茬子,突然出現肯定能把小孩嚇哭。就連常鳴看見他,也忍不住握緊了手里的扳手。
中年壯漢甕聲甕氣地說:“醒了啊——吃飯!”
常鳴一愣,緊接著問道:“這里是哪里?”
壯漢老實地說:“這里是金竹村,昨天上午大家上山砍竹子的時候,看見你掛在樹上,就把你摘下來撿回來了。你睡了一天一夜,肯定餓了,吃飯吧!”
金竹村……這地方從來沒有聽說過啊。
小姑娘也進了屋,怯生生地跟在壯漢身后,探著腦袋看常鳴。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穿的衣服都不像現代服飾,全身上下一個鈕扣一條拉鏈也沒有,全是用布扣布帶系著的。
常鳴也是經過E時代網絡洗禮的人,腦子里立刻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念頭——
我穿越了?
不可能吧!!
他懷抱著一絲希望,繼續問道:“金竹村是什么地方?”
壯漢說:“金竹村在荒林山里,大山外面是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們村只有村長出去過,哦,對了,還有老平叔!”
常鳴的腦袋嗡嗡作響,荒林山?又一個沒聽說過的地名。
果然是穿越了?
而且好像還是一個沒聽說過的異世界?
常鳴腦子里亂成一團,在網上的時候他也跟人吹過牛,宣稱自己如果穿越了要怎么怎么牛逼一把,可他打心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穿越。沒有網絡、沒有馬桶、沒有朋友,一個全新的,跟過去的生活完全無關的世界,有幾個人能夠真正接受?
他一個翻身,跳了起來,推開壯漢,向屋子外面沖去。
臥室外面是一個更加昏暗的堂屋,屋角擺著幾個大盆子,盆里好像浸泡著什么東西,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常鳴無心去看,沖出堂屋,險些被高聳的門檻絆了一跤。(最穩定,給力文學網)他好不容易站穩,一個只有他膝蓋高的黑影向著他直沖過來。
這黑影雖然矮小,力道卻不小,常鳴本來就沒完全站穩,被它一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東西還在繼續往前沖,被常鳴擋住去路,撞進他的懷里直撲騰。
常鳴拎起那東西一看,這是一個竹制的“小狗”,非常簡陋。四個竹片就相當于四肢,一長一短兩個竹筒相當于身體和頭。頭和身體上胡亂包裹著一塊毛皮,兩塊紅紅的小石頭鑲在毛皮上,象征著兩只眼睛。
這條小竹狗跟他小時候自己做的玩具差不多,甚至更粗糙一些,但關鍵是,這條小竹狗能動!
裝了電池了?電池在哪里?
常鳴抓著竹狗翻來覆去地看。竹狗很輕,光憑手感就知道,里面裝的絕對不是干電池。
那么是小型鋰電?
常鳴從小就對機械有著莫大的興趣,一時間好奇心起,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一門心思地研究起這條小竹狗來。
壯漢跟在常鳴的身后出來,親眼看見常鳴被撞倒,立刻悶聲悶氣地訓斥說:“虎子,阿根,村長不是跟你們說了,別在村子里玩機關狗!看,撞到了人了吧!”
兩個小孩委委屈屈地說:“我們也沒想到它會竄出來啊……”
常鳴沒聽見他們說話,老半天沒找到電池,心想:不是電動的,難道是發條的?可是也沒看見軸承齒輪啊……
小竹狗還在他懷里撲騰個不停,這玩具畢竟制作得非常粗劣,常鳴手一重,一只手抓著狗頭,一只手抓著狗身體,目瞪口呆。
竹狗在他手上散了架,他不是有意弄壞的,但弄壞之后,他看得更加清楚——不管電池還是發條,狗的身體里什么也沒有!它里面完全是空的!
沒有動力,它究竟是怎么動起來的?
常鳴納悶地抬起頭,一眼看見對面兩張皺成一團的小臉。兩個孩子并排站在他面前,呆呆地看著他手里分成兩截的竹狗,嘴巴慢慢地張大,露出缺了兩顆的大門牙。緊接著,他倆“嗷”的一聲大哭了出來,眼淚花流了滿臉,邊哭邊喊:“我的狗,我的狗,被壞叔叔弄壞了!”
常鳴愣住了,看了看手上的狗,又看了看面前的小孩,也想哭了。
“還有我的還有我的!”
常鳴應了一聲,食指和拇指捏著小刀,動作穩定地片下一條細細薄薄的竹片。竹片兩頭各削兩刀,讓竹片微微現出扭轉的弧度。
緊接著,他切下一條竹棍,在竹片中間劃了兩刀,竹棍卡在中間,嚴絲合縫。
他的動作看上去很隨意,但每一刀都恰到好處,一絲多余動作也沒有。
常鳴捻著竹棍轉了兩下,把新鮮出爐的竹蜻蜓遞到小孩的手上。
小孩接過竹蜻蜓,羨慕地說:“怪叔叔,你的手真巧,說不定可以當個機關師啊!”
常鳴一愣,小孩子已經跑開了。
兩個小孩變成了十幾個,人人都拿著一只竹蜻蜓。他們兩只手一搓,竹蜻蜓就被放上了天,在天空中悠悠然旋轉著,乘著風飛舞,就是不掉下來。
孩子們樂得哈哈大笑,歡聲笑語順著山坡飄下去,落滿了全村。
一個村民路過,憨厚地笑:“小哥,你的脾氣可真好,其實娃兒們鬧起來,你根本不用理會!”
常鳴不小心把竹狗弄壞了,把兩個小孩惹得大哭,哄了半天,最后只好做竹蜻蜓賠禮。小孩子畢竟忘性大,看見竹蜻蜓就忘記了狗,現在眼淚花還掛在臉上呢,就抬著頭大笑了起來。
脾氣好嗎……
常鳴想起以前爺爺的話:“你就是條倔驢!不惹你你什么都好,要惹了你,一蹄子就踢過去了!”
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也最愛自己的,就是已經過世多年的爺爺了。
常鳴懷念地笑了起來,順著山坡看下去,整個村子盡收眼底。
現在他已經無比確信,自己的確是穿越了。他所穿越的,是一個與以前那個世界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他之所以能馬上確認這一點,首先就因為村子里隨處可見的那些奇妙工具。
譬如,村子里在制作什么東西,需要不停地攪拌,于是有一支金屬制成的機械手臂被固定在墻壁上,彎折下來的一段不停地在盆子里進行著重復動作。
還有另一邊,又有兩條金屬臂,一條上面扣著一塊石頭,另一條上面綁著一條竹絲,兩邊一上一下,不停地相互摩擦著。
這些都是一些小玩意兒,還不至于讓常鳴這么吃驚——雖然就像那條被他弄壞的竹狗一樣,不管他怎么看,也看不出它們發動的動力源在哪里。
最令常鳴感到震驚的是,不久前,天空中會掠過巨大的陰影,那是一艘船!一艘大約百米來長,有桅有錨,三層白帆的大船!白帆在陽光下映出半明半暗的色彩,像層層白云一樣,安靜地、似慢實快托著這艘巨船,地從村莊上方掠過,消失在云層里。
這么大艘船,是怎么飛起來的?!它的動力是什么?!
村民們卻習以為常地說:“哦,機關渡輪啊,每天這個時候都會經過的。早上一班,晚上一班,準時得很嘞!”
機關……是的,這艘天穹中飛過的船叫機關渡輪,眼前看見的這些工具也都叫作機關。
不僅如此,打磨竹絲、攪拌浸泡著竹絲的液體,是制作一種叫“碎金絲”的竹絲的工序。金竹村因碎金竹而得名,由碎金竹精心炮制出來的“碎金絲”,也是制作機關的材料之一。
又是機關。機關……究竟是什么?
村長說,機關是由一種叫機關師的職業制作出來的成品,價格挺昂貴的。村子里主要用來配合著做活,在城里,機關更是應用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用途極為廣泛。
不知道為什么,絕大多數機關無法批量生產,而是由機關師手工制成。所以機關師的地位極高,人人都想要成為一個機關師。
可以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屬于機關師的世界!
手工打造的機關……
屬于機關師的世界……
常鳴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扳手,腦子里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常鳴的爺爺是個八級技工,也是他最崇拜的人。
在常鳴還不知道八級技工象征著什么樣的身份地位時,他就已經為八級技工所具備的能力目眩神迷、驚為天人了。
常鳴的父母長年去各種各樣的外營點出差,他是跟著爺爺長大的。
爺爺驚人的手藝、自信的神采、別人看到爺爺時尊敬的目光,漸漸在常鳴心里樹立起一個目標——
我長大了,也要當一個工人,當一個了不起的八級技工!
懷抱著這樣的目標,常鳴從小照著爺爺的安排,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訓練。
別的小朋友在漫山遍野瘋跑的時候,常鳴就拿著挫刀、扳手、量尺等各種各樣的工具訓練基本功。就這樣,他在同學們的眼里變成了一個“怪胎”,從來不合群,從來不跟大家一起玩,就是一個“木瘋子”!
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拿著一小節木頭,翻來覆去地刻、挫、磨,也不見他雕出個什么玩意兒來。
他原以為,他這一輩子就會這樣下去,直到有一天,他變成像爺爺一樣的人。結果初三時發生的一件事情,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初三的一天,常鳴放學回家。正是春日晴好時,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讓常鳴的心情非常好。
他緊緊地攥著手里的獎狀——這是今天發下來的,他在全市初中機器人大賽里得到了冠軍!想起比賽前爺爺陪他一起進行的那些努力,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爺爺。
走到家門口,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從門內傳來。常鳴打了個激靈,悄悄地躲在了門后。
不,那不是爭吵,只是單方面的責罵。常鳴媽指責他爺爺不應該老讓常鳴玩這些,耽擱了他的學習。
爺爺惱怒地說:“你也是工人的女兒,這些都是工人的基本功!人人都應該會的!”
媽媽說:“爸,你的想法已經過時了!現在還當什么工人,現在年輕人都應該上大學,進家好公司!”
爺爺說:“胡說,我們還是發展中國家,工業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不需要工人了?聽我的沒錯,小鳴就是要當個工人,當個好工人!”
媽媽不耐煩地說:“爸,跟你說不清!總之聽我的,我是他媽,不會害他的。別再讓小鳴玩那些東西了,讓他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
常鳴躲在角落里,看見了爺爺的側臉。他仍然在據理力爭,但目光卻不再像以前那樣自信而篤定,而是充滿了深深的無奈。
常鳴第一次發現,爺爺老了,他的臉上溝壑橫生,充滿了歲月的痕跡。
常鳴悄悄地走出門去,坐在樓外的水泥臺子上,望著天空。
夕陽西下,血紅的光芒鋪灑在院子里。常鳴這才發現,這個國營大廠的房屋、院墻已經有些破舊了,顯出一些衰敗的痕跡。
之后,爺爺果然放了手,讓常鳴媽全面負責他的學習。
媽媽再不讓常鳴摸一下工具,每天把他拘在課桌旁邊,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常鳴腦子不壞,但基礎太差,最后只考上了一個普通高中,三年后上了個野雞大學。
他的心里始終懷揣著小小的夢想,不管學習再怎么繁忙,也從沒有一天放棄自己的練習。
等到我長大了,我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吧?
但是到他大學畢業,高級技工的確重新成為吃香的職業,但滿地都是精密數控機床、廉價流水線生產,那種老式的手藝人一樣的技工時代,早就已經過去了……
爺爺,是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來的嗎?
你想告訴我什么?
孩子們在山坡上四處奔跑,小小的竹蜻蜓乘著風四處飛舞,和著他們歡快的笑聲,在空氣里飄飄蕩蕩。
天空無比的藍,一絲白云也沒有,透亮得像一塊巨大的寶石。
山道上,壯實的村民們扛著粗大的竹桿,喊著號子,邁著緩慢而穩定的步伐一步接一步走下。
竹桿和竹葉都是翠綠里夾著點點金紋,極為好看。這就是碎金竹,村后漫山遍野都是。
陽光照在碎金竹上,金色的波紋耀花了常鳴的眼睛。
他的眼睛刺疼,回憶排山倒海般涌上,處處都是爺爺教導自己訓練手藝的過去。
最后,那些記憶的殘片緩緩消失,常鳴的目光重新回到村子里那些簡陋又神奇的機關上——
爺爺,這會是屬于我的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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