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化是一次痛苦的涅盤,就像是練七傷拳一樣,要先傷己,再傷人。這對于一個人來說,已經相當困難了,偏偏還要一個民族一起來修煉,難度更是可想而知。
從英國開啟工業革命開始,真正練成神功的國家屈指可數。但是一旦神功大成之后,就能橫掃天下,所向無敵,就連曾經世界最驕傲的霸主,天朝上國都可以輕松的碾在腳下,可見這門神功的厲害之處。
而以中國的體量,一旦修煉成功,那基本上就相當于掃地神僧級別的,傲視群雄,無人可與爭鋒。但是越是厲害,這條路就越是難走,王永江這些年作為奉系的大管家,可謂是殫精竭慮,耗盡了心血。
“拙言,東三省工業發展到現在,走得有多難,你我都清楚,偏偏東三省還有其他省份無可比擬的優勢。比如有充足的土地,有豐富的資源,還有俄國留下來的現成鐵路,地方上也沒有盤根錯節的關系,另外還可以從全國吸收人才和資金,才有今天的成績。可是下一步要想把工業化推向全國,困難絕對是幾何倍數增加,我都不知道有沒有信心走下去。”
開玩笑,王永江都叫苦不迭了,張廷蘭急忙笑道:“岷源先生,無論如何都要走下去,依我看工業化需要著力解決的是兩方面的問題,第一是產業的問題,第二是社會的問題。所謂產業的問題包含了建設工廠,培養人才。發掘市場,是一條龍的,社會問題就相對復雜很多,工業化必然帶來社會結構的快速變化,識字人數增加。城市人口增加,貧富差距拉大,區域差距擴大,滋生,這些都是可以預見的困難,全都無法回避。”
王永江點了點頭:“拙言,你算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咱們在東北的時候。抓住了幾次重要機會,又有國內當做腹地,社會問題還可以控制,但是放到了全國,這些問題一下子就凸現出來。不過要想靠著土改,就能把問題都解決了,我覺得也不現實。而且還會產生后患。”
“岷源先生,咱們把問題都擺出來。也像軍隊一樣,搞一個推演,看看究竟利弊如何。”
王永江堪稱當世的智者,又管理經濟這么多年,見解非同尋常,而張廷蘭不只有后世的見解,還有執政多年的經驗,兩個人都對各種問題,有著深入的理解。很快就把問題歸結起來。
“拙言,你方才總結為產業問題和社會問題,其實從我的角度來說,也可以理解成靠發展解決的硬性問題,以及要靠政策調節的柔性問題。人才培養,工廠建立,開發礦山。科研積累,這都是靠著投資和時間積累的,但是那些社會問題就會比較麻煩,如果不考慮清楚,搞不好就會影響我的工業化進程。”
工業發展需要人才,因此必須提高識字率,必須增加城市人口,但是眾所周知,識字越多,這樣的人對政治的訴求就越大,因此很多大學教授都會指點江山,自我膨脹,恨不得有當總理的本事。
另外農民承受能力要遠遠超過市民,一個村子里,大家幾乎都認識,互相幫襯著,什么問題都沒了。但是到了城市,大家都在匆匆忙忙,根本無暇關心自己的鄰居,這樣的人就比較脆弱。
一方面是自我膨脹,一方面是承受能力脆弱,這些人就要求政府提供更多的保護,要求更多的權益,這也是現代政治逐漸民主化的原因,正是由于市民階層的增加。
但是在工業化的發展期,工資水平更低,勞動時間更長,休息幾乎沒有,工傷更是家常便飯。翻開每一個列強的發家史,都是血淚斑斑,多少童工被餓死,多少黑奴和印第安人喪命,日本有米騷亂,俄國有大饑荒。
而且到了中國身上,問題變得更糟糕,難度更大,因為中國太大,也太弱,沒有實力全面工業化,因此只能重點發展一些優勢區域。結果就會拉大地區差距,尤其是在投資期,往往要從落后的地區拿錢,去填補發達地區。
反過來發達地區還會輸出高物價和高通膨,讓其他地區老百姓承受的苦難更多。這是城市和農村都受苦的時代,如果再加上滋生,老百姓很容易把矛頭對準政府,指責工業化的政策。
一旦在這個時候,選擇了民主制度,向著選民妥協,整個國家的努力就完了。因此必須頂住壓力,堅定的走下去,才能浴火重生。
“拙言,實行土改之后,能解決貧富差距問題,能降低人口流動,防止城市過分膨脹,而且老百姓都有了口糧之后,對于通膨也有了抵抗能力,社會秩序也會變好。而且還能釋放農民的勞動熱情,政府可以更容易的發動民眾,用他們的義務勞動,完成早期的積累。”
王永江一陣見血的說出了好處,張廷蘭也是頻頻點頭。
“不過有了這些好處,也有壞處,一旦全都分掉之后,農民是有儲蓄習慣的,因此分的越細,市面上流動的糧食就越少,但是另一方面城市的人口卻在增加,你讓這些人吃什么?而且還會造成征稅困難,減慢積累的速度。中國人多地少是不爭的事實,就算把土地全都分了,并不會讓大家都富裕,只不過是一起貧窮而已。”
聽到了王永江的分析,張廷蘭也終于對后世的一些政策有了清醒的理解,土改是不得不為之,而公社化也是必然的選擇,否則根本沒錢去積累,也沒有糧食支撐城市化。
自己相比那些偉人,唯一的優勢就是提早了幾十年,手中的籌碼或許更多一些,迂回的余地更大。但是他們開創的一條工業化道路還是沒有錯的。從重工業到輕工業,等到工業成熟之后,控制住虛擬經濟,著重實體經濟。
光是這兩點大方向,就足以得到一個及格分。張廷蘭能做就是盡量讓政策更加溫和一些,受損失的人更少一點,既要保證發展的速度,又要防止發展的問題,還要避免急功近利,張廷蘭在心里頭已經將策略都確定下來。
“沒錯,我也注意到了,單純分地肯定不夠。因此我的意思是把土改限定在幾個中原的人口大省,把這幾個省擺平,就能極大的降低社會矛盾。”
王永江苦笑著搖了搖頭:“拙言,恐怕不會這么容易的,這幾個省土改了,其他省份的人也會紅眼的,他們不會考慮別的。對于很多農民來說,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就是幾輩子的夢想,要是全國都一樣還好,不然他們鬧起事來,后果更嚴重。”
張廷蘭一聽這話,也是以手擊額,一臉的苦笑:“岷源先生,我是把問題想得簡單了,但是無論如何,不土改。就搞工業化,我敢擔保,中原必定會再度出現白狼起義,遍地都是烽火,我們還怎么搞建設啊。”
“拙言,我想了一段時間,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贖買的辦法,我們從地主手中把土地買過來,然后有了錢的地主再去投資工商業,從中原開始,然后再逐步推廣,遍及全國。”
“也不妥。”張廷蘭也頓時擺手阻攔:“岷源先生,這里面也有問題,我們本來資金就有限,如果再用來買土地,哪還有投資的錢。而且你怎么能擔保地主拿到了錢之后,就會投資工商,萬一他們存到銀行生利息怎么辦?”
王永江一聽,也是一陣目瞪口呆:“的確如此,想要兩全其美,實在是太困難了。”
張廷蘭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笑著說道:“岷源先生,你的想法倒是提醒了我,或許可以按照贖買的思路走下去。我們可以從地主手里贖買土地,但是可以在錢上做文章,如果愿意投資工商,可以全部給他們,如果不愿意,就只能存在指定的銀行之中,分期付給他們。”
聽到張廷蘭的話,王永江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拙言,繼續說下去。”
“我們可以對地主的投資行為作出規范管理,讓他們多吸納一些勞動力。一旦勞動力流向了工商之后,我們可以引導剩下的農民組成農場,就像是東三省那樣,農場提供的農產品可不是分散農戶可以比擬的,我們也不用擔心糧食不夠吃了。”
“嗯,拙言,這個辦法算是目前為止,對各方利益傷害最小,隱患也最低的一個方案。不過要想做好這件事,麻煩還有。”
“什么麻煩?”
“用人!”王永江輕輕吐出了兩個。
在制定政策的時候,其實往往會出現有趣的現象,顧忌的方面越多,留下的漏洞也就越多,同時執行起來就越困難。彈性越大的東西,就會被人鉆空子。就比如說張廷蘭想的要引導地主辦廠子,可是這些家伙要是辦了一個空殼子,然后把贖買土地的錢都騙到手,然后轉身就說工廠倒閉了,你又有什么辦法。
而且想建立農場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東三省的農場最初是走投無路的受災農民建立的,他們每個人頭上都背著巨額債務,不得不挖空心思去進行經營。另外東北土地足夠多,實在是沒有辦法,就拼力氣,多開荒地,把汗水摔成八瓣,收入總會不錯。
可是到了中原地區,根本沒有這么多的土地,組成了農場,很多老百姓可能還是活不下去。這些實實在在的問題,也都是張廷蘭不能不思考的事情。
“岷源先生,我讀老子的時候,發現有一句‘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現在我才弄明白,要是老百姓能單純一點,會少多少麻煩。”
張廷蘭一邊感嘆著,一邊看了看濤濤的江水,看了半晌,又突然笑道:“長江千古流淌,人生不過百年,本來就是時不我待的事情,何必再瞻前顧后,先做起來,看看成效如何!”
王永江也朗聲大笑:“這話說得對,我們先在河南推廣一下,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總好我們空想。不過此事必須派遣得力的人手,你覺得楚明遠怎么樣?”
在張廷蘭眼前,又閃過了當年的那個毛頭學生,他也點了點頭:“就是他了!”
“閻長官,聽說您在山西推行過一項土地村公有的主張,由村公所收買土地,讓土地實現公有私種,民眾在老了死了之后,土地在歸還村里。”
閻錫山對于自己這個主張也十分得意,因此笑道:“土地公有,就是社會之革命,消除剝削,實現百姓的平等。當然這只是山西一省的設想,沒法和副總統主張的土改相比。”
雖然說沒法比,但是閻錫山還是露出了一絲自得。楚明遠則是眉頭微皺:“閻長官,實不相瞞,我覺得先要弄清楚土改的意思,您的辦法是不錯,但是恐怕南轅北轍。副總統搞的土改,核心是為了給工業化開辟道路,要把資本引入到工業領域,單純的公平沒有意義,憑著中國現有的財富,公平只會造成大家一同貧窮。”
聽著楚明遠這話,閻錫山頓時臉上有些發紅,有心爭辯,不過他發現楚明遠說的并非沒有道理,而且張廷蘭把這個年輕人安排給了自己,名義上是部下,實際上那可是欽差大臣,況且這次辦事,自己可是戴罪立功,必須弄清楚張廷蘭的真實打算。
“呵呵,楚參議果然高見,以后還請不吝賜教,這次都是為了副總統辦事,一定可不能馬虎。”
閻錫山和楚明遠他們一路趕到了洛陽,陪同他們的還有傅作義的率領的一個守備師,要想搞土改,這可是刨祖墳的事情,沒有軍隊壓陣,絕對行不通。
閻老西抖擻著精神,在楚明遠和傅作義的陪同之下,直接前往洛陽的帥府這里曾經是吳佩孚的住所,可是他們剛剛到了外面,就有一大片身穿著長袍的人圍了過來。每個人都是熱淚盈眶,四五十歲的人,竟然像是小孩子一樣。
“長官,青天大老爺,欽差大人……”
這幫人滿口子亂叫,閻錫山厭惡的擺了擺手:“你們要干什么,就直接說吧。”
其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士紳走了出來:“長官,我們都是河南的鄉紳,被吳佩孚那個狗賊給欺負了,他把我們的土地都搶走了,您可要給我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