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來自于
馬敏將話說到這般程度,我便只能對她躬身致謝了。
我也忽然想明白,不論她內心是否接受劉莊選秀納妃之事,既然她在眾人面前扮演了“深明大義”的賢妃角色,她便不可能出面求劉莊放我出宮。
談話至此,我們之間已無話可說。馬敏便將宮女們一一召來讓我挑選。看過那日的半場蹴鞠賽,宮女們對蹴鞠有了興趣,個個都想加入蹴鞠隊,紛紛讓馬敏給我說情。在昭華苑鬧騰了好一陣,我才選出五名資質合適的替補隊員來。
送我離開苑時,馬敏卻又有意無意的對我道:“皇上是個孝子,只要是太后喜歡的,他一定會支持。”
馬敏的意思,莫非是要我從陰麗華這里入手?
陰麗華出身貴族家庭,自小便受禮制約束,嫁給光武帝后又多年深居宮闈,她早已看慣了尋常人眼里的榮華富貴,反倒對市井間的平凡生活頗有興致。
也正因她對這些話題感興趣,我每日的宮苑生活便形成了規律。早晨一起床,便有宮女來接我去太后寢宮陪陰麗華聊天,她興致來了,會留我和她一起共進午餐。午后,我帶著蹴鞠隊去跑馬場訓練,她偶爾也會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我們的訓練。晚上,我帶著宮女用錦緞裁剪后繡成各種人物,繃了綢布在宮里表演自創的皮影戲,她看得忍俊不禁。
和陰麗華接觸的時間越多,我和她之間便越親近。到后來,她竟不讓我叫她娘娘,而要我改口叫她“姑姑”。站在陰識養女的角度,陰麗華確實是我的姑姑,只是在皇家深宮,這樣的稱呼卻帶著讓人艷羨的恩寵之意。
我尋思著。等時機再成熟一點,就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請她出面替我給劉莊求情。
半月后的一天,我正陪陰麗華聊天,錦榮便端著個朱漆盒子走了進來:“娘娘,你定制的陶壺回來了。”
“是么?”陰麗華從木榻上坐起身來:“快拿來哀家看看。”
錦榮打開木盒子,從里面取出了一個翠碧如玉的小陶壺。咋一眼看去,和以前那個壺兒卻是一模一樣。
陰麗華接過壺兒,對著窗欞看了看,突然便皺起了眉頭:“怎么刻的這個?”
“刻的什么?”我好奇接過。對著光線一看,竟是“吉祥如意”四個字。
錦榮也拿去看過后,一拍腦勺懊惱道:“哎呀。上次去陶坊忘記給那羅師傅說壺底的字兒了。正好送陶壺的師傅還沒走,我讓他再重做一個?”
陰麗華搖頭道:“罷了,就這幾個字到也不錯。你去將年前東海王送上的那株珊瑚包上,替哀家打賞給那位師傅。”
“東海王送來的那株珊瑚不但品相美,色彩也是極其罕見的。娘娘可真舍得!”錦榮言下竟有些不舍。
“你啊。真是個守財奴。”陰麗華指著錦榮笑道。
錦榮展顏一笑,隨即道:“說起來,那位制陶師傅很眼熟,我竟像是在宮里見過的。”
“哦?難道是官窯的師傅偷偷開了陶坊?”陰麗華皺眉尋思一番,突然道:“你去將那位師傅叫進來,哀家要見見他。”
羅師傅在雜貨街開陶坊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是官窯的人?只是這場合下,我也沒辦法幫著他說話。
一會兒,錦榮便又走進殿來。對陰麗華道:“娘娘,制陶師傅侯在殿外了。”
“既然悅兒也是認識他的,就讓他直接進來吧。”陰麗華道。
錦榮點點頭,去門外作了通傳。
隨即,一道高瘦的身影便從殿門外走了進來。那一剎那。我竟愣愣怔住:鄧訓?
待那道逆光的影子走近前來,在陰麗華面前行跪拜大禮時。我才從那雙溫潤清澈的眼眸中認出,他是小缺哥哥。為何往日竟從未發現,他和鄧訓長得這般相似?也難怪錦榮說看著眼熟。
身旁的幾個宮女卻都紛紛捂唇低呼:“竟有這么好看的陶工?!”
“你是……鄧,鄧郎中?”未料到,陰麗華見到他極為吃驚,也將他誤認作了鄧訓。
我便笑著解釋道:“姑姑,他不是鄧訓,他是廣陽門羅氏陶坊的小缺哥哥。我小時候就跟著他學過制陶。”
我的話一出口,小缺哥哥便抬起頭來,視線交織后,我便見他眼中露出了驚訝和欣喜之色。
“哦,你叫小缺?”陰麗華詫異道。
小缺哥哥忙忙側回頭去,對著陰麗華點頭。
“怎么不說話?”陰麗華又問。
見小缺哥哥面露尷尬,我便附在陰麗華耳邊道:“小缺哥哥是陶坊羅師傅收養的孤兒,自小失語,口不能言。”
“你說他是孤兒?”陰麗華的臉色越發驚詫。
我點頭道:“我是聽羅師傅這么說的。”
陰麗華當即問道:“小缺,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小缺哥哥攤開手掌,做出寫字的模樣。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對錦榮道:“錦榮姐姐,請你替小缺哥哥送上紙和筆。”
錦榮忙叫人送來了紙筆,并將一個小幾桌搬到了小缺哥哥面前。
小缺哥哥拾了毛筆,揮毫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字,然后雙手遞給錦榮。錦榮接過又躬身遞呈給陰麗華,我便看見紙上以清秀的筆跡寫著:“稟娘娘,養父是建武十三年,在長安東城門外撿到草民的。”
“建武十三年,長安東城門?”陰麗華閉目陷入沉思。
看著陰麗華眉心皺動,我心底突然有了一個猜測:小缺哥哥和鄧訓長得如此相似,他們會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建武十三年,吳越一帶發生瘟疫,無數流民從南地北遷,當時鄧太傅奉命在長安安撫災民……”陰麗華突然睜開眼來,對錦榮道:“馬上替我準備車輦,我要去一趟太傅府。”
難道,我的猜測是對的?
“姑姑。我想和你同去。”我急切道。
陰麗華看著小缺,點頭道:“讓小缺也和我們一起去。”
小缺哥哥面露詫色,我便上前一步解釋道:“小缺哥哥,你或許能夠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了。”
隨陰麗華的鳳輦抵達鄧府時,鄧家上下除了臥病在床的鄧禹之外,所有子女家眷都在前院跪地迎駕。
在那一片低伏叩拜的人群之中,我第一眼就看見了一身白衣的鄧訓。即便是伏拜在地,接近塵土,他的身姿依然是這般挺拔卓然,朗朗清清。沒有半分的卑怯之心。
“微臣鄧震率鄧家子弟眷屬恭迎太后娘娘圣駕!”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宮中這段時間,早已見慣了皇家禮儀的浩大聲勢。這樣的場景,于我而言。已是稀疏平常。
想必是內侍早已通報此行的目的,恭迎禮畢,鄧禹長子鄧震便帶著兄弟一行,引著陰麗華穿過中庭去往鄧禹的臥室。
鄧訓跟在幾個哥哥身后,一直沉默不語。那清絕挺拔的背影。倔強而孤寂,竟有一種讓人看了心痛的感覺。隔著宮女內侍們行走的身影,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不舍離開。
卻正是看得愣怔之際,他忽然便轉回頭來。四目交織,我心尖竟是一顫。那一瞬間。我竟忘記了邁步,腳下一滯,身后的宮女便撞了上來。眼看便要栽倒在地,我的兩只手臂便被人同時扶住。
我轉回頭,右側扶住我手的,是一直走在我身旁小缺哥哥。而右側,卻竟然是鄧訓!
我錯愕不已:他和我之間。明明隔著五六人的距離!
“你,終于想我了?”
耳畔傳來鄧訓的低語。這明明是一個疑問句。在他說來,卻變得和陳述句一樣確定無疑。
我心跳倏忽加劇。他辦案立功,劉莊非但沒有獎賞,還削了他的官職,那日我又當著劉莊的面拒絕了他的表白,我這些天來一直擔心他為此深受打擊,怕他一蹶不振,卻未料到他竟還能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
難道,這就是角力教官說的“百折不撓”、“越挫越勇”?
手臂同時被兩個男人扶著,我像是被人挾持了一般不自在。我便抖了抖手臂道:“我沒事,你們放開吧。”
鄧訓這才留意到我身旁的小缺哥哥,兩人隔著我甫一照面,便都是一臉驚詫。
“他是誰?!”鄧訓打量小缺哥哥之后,落在我面上的目光倏忽便變得有些冷冽。
我忙介紹道:“他是小缺哥哥。今日太后娘娘就是為他而來,他很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親哥哥……”
我本以為鄧訓得知自己有一個親哥哥會充滿驚喜,卻沒料到他的眸光竟在我眼前一絲絲的沉寂了下去。
我正感詫異,前面的錦榮便回頭對小缺哥哥道:“小缺公子,娘娘叫你隨她進去。”
我抬頭一看,前面已是鄧禹的臥室。我原本對父子兄弟失散多年,意外重逢相認這樣的離奇場景抱有期待,可此刻鄧訓在我身邊,我竟失去了那份好奇之心。
目送陰麗華在鄧震等人帶引下,與小缺一道走進鄧禹的臥室,我便轉首問鄧訓道:“你還好吧?”
“你,你很早就認識他了?”
鄧訓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反而問起我來。只是,這句問話帶著一股說不清楚的不安和不甘,全然不像他一貫沉穩篤定的說話風格。
“小缺哥哥是雜貨街陶坊羅師傅的養子,我小時候跟著他學過制陶……”
我的話只說了一半,鄧訓竟突然別過了頭去。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只看見春日蔥蘢繁盛的庭院中,立著一株已經開到極致的荊桃。有風拂過,那粉紅的花瓣便隨風飄落,紛灑如雨。
讀者親們,這是補昨日的一章。
(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