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圍城第十日,讓城外的突厥騎兵驚訝的是并州城里非但沒有如他們所想暴亂起來,反倒升起裊裊炊煙,里面一片安定的境況,恍若并未被圍城所影響一般。
此時的方府里,方世同一臉陰霾,背著手在正堂走著,沉聲道:“究竟是誰將庫糧所在告訴那個賤婦的,我定要殺了他泄憤,如今壞了我的大事了!”
方夫人卻是不在意地道:“不過是萬石粟米,值得了多少金,她既然要發給百姓,便由她就是了。”待到突厥一進城,蘇云娘必死無疑,到時候看她如何張狂!
方世同叱道:“婦人之見!你豈能知道那數萬石糧草若是留下,獻給突厥人,還怕不能得到突厥可汗的賞賜,這婦人如今把糧草盡數分與城中百姓,如此城中至少還能堅守數日,突厥人怕是已經不耐了,何況,我看那長公主和蘇氏怕是已經知道了些什么,我絕不能容他們活著離開并州!”
方夫人原本還肅容聽他說著,到后來噗嗤笑出聲來:“你又何必風聲鶴唳,且不說她們是否真正知曉了些什么,便是知曉,如今突厥將城中圍得水泄不通,又無守軍又無援兵,便是分發了幾萬石糧草,也不過保得住一時,過不了多少時候,城中依舊斷糧斷飲,待突厥大軍破城之時,那幾個女人還能有活命之理。”
方世同臉色稍霽,露出一絲冷笑:“那蘇氏倒是精滑,竟然搬去刺史府里,便以為我奈何不了她,待到城破之日,必然要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雖然用盡了方法,又將那數萬石粟米分發下去。但蘇云卻是越來越不安,這樣終究不是辦法,突厥人已經開始往城中放亂箭,似是不耐了,怕是很快就會攻城。
援軍終究還是來了,揚塵數十里,十萬李唐大軍向并州馳來,當先者正是一身金甲火紅披風英姿颯爽的李瑁,他在離城五里之遙停住馬,冷冷望著并州城下駐扎的突厥騎兵,向身后的大軍揮手。吐出幾個字:“全殲,一個不留!”
并州城南駐扎不過數千突厥兵士,對上唐軍數萬人。自然是勢如破竹,在將突厥騎兵盡數砍殺后,李瑁命大軍駐扎在城外,這才帶著親衛進城來。
“娘子,娘子……援軍來了。長安的援軍來了……”小巧顧不得規矩,歡喜若狂地奔向宅子里,口中呼喊著,聽到的下人都是又驚又喜,俱是不敢相信一般。
蘇云做著衣袍的手停住了,一日復一日的絕望讓她已經不敢相信還會有援軍。長安真的接到了并州的求援?她身子微晃,望向小巧:“援軍進城了?”
“是,是壽王殿下領著數萬兵馬趕來救援。已經進城了,使了人先趕過來說,很快就到刺史府。”
蘇云只覺得一直壓在心口的大石慢慢放了下去,似乎身體都輕快許多,終于有援軍了。并州城不會被突厥屠戮,也不會被困死了。她站起來卻是不禁有些脫力,這些時日她已是費盡心血,扶著小巧的手,低聲道:“快去說與真人和蟲娘知曉。”
李瑁到刺史府時,刺史府門前已是站滿了并州百姓,俱是含著淚向他下拜:“壽王殿下帶援軍救下我等,實在是萬般感激,特來與殿下作禮。”
李瑁也不避讓,卻是欠身回了一禮,高聲道:“我奉圣人之命,自云朔二州點兵十萬,便是為了解并州之圍,諸位盡可放心,必然將來犯我大唐的突厥賊子盡數擒殺。”百姓們激動不已竟然歡呼起來。
玉真長公主一身整齊干凈的道袍,身后跟著蘇云和蟲娘二人也是素衣布服,站在刺史府門前,看著李瑁慢慢走進,只覺得恍如隔生,不過數日光景,眾人竟然已經在生死邊緣掙扎了一圈,才見到活路,如何不感嘆。
“臣見過長公主殿下。”李瑁見到玉真長公主,卻是正色斂容拜下去,十分恭敬。
玉真長公主微微一笑:“壽王不必多禮,我不過是化外之人當不得這等重禮,請進府敘話。”
在轉身時,蘇云卻是分明看見李瑁望向自己的目光,熱切而專注,讓她不由地一驚,卻是飛快低下頭避開去。在長安,就是因為壽王府韋良娣有意要將她收進府里為壽王侍妾,她才避出長安,來了并州,如今卻不想在并州,這等情形之下,又見到他,真不知是不是命運地捉弄。
問過援軍情形,府里的女人們都松了一口氣,十萬援軍,突厥也不過五萬之數,何況圍城數日,早已沒了斗志,想來很快便會擊潰。
“李倓他……”李瑁忽而開口問道,卻是目光不禁往蘇云所坐之處瞟了去。
這個名字讓堂中所坐的女人皆是心酸苦楚,玉真長公主長嘆口氣:“突厥圍城數日,尚不知倓兒生死,雖然已見貼身鱗甲,我……卻是不愿相信他已為突厥人所害……”說著卻是慢慢低了聲,眼中澀澀有淚。
蘇云沒有開口,只是低著頭坐著,眼睛盯著身下的坐席,沒有淚,似乎也沒有心疼,只是胸中的那股壓抑的悶,和喉中的腥澀,讓她無法抬起頭來,回答李瑁的話,她無法說出他已經死了,哪怕是已經看見他貼身鱗甲血跡斑斑在突厥人手中得意地展示,她依舊無法說出來。
李瑁沒有再問,只是目光沉沉望著不敢抬頭的蘇云,低低一嘆。
晚間,蘇云哄著安哥兒睡了,自己卻是默默坐在燈下,神色恍惚。
小巧見狀,知道她必然還是李倓如此自苦,心里也是十分不好受,自家娘子自來受盡委屈,被鄒家所棄,又為娘家不容,自洛陽去長安投奔親戚,好容易有了些家業,卻又不得不離開長安來到并州,只有李倓一人真心實意待她,不在意棄婦的身份娶她護她,眼看就要苦盡甘來,偏偏是這樣的結局,實在是蒼天不公。
她輕聲道:“娘子,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做吧。”那衣袍是做給李倓的,竹青的蜀錦,上面用翠綠絲線繡了幾筆青竹,風雅高貴,當初蘇云看見便是喜歡,只覺得李倓穿著再合適不過,不曾想袍子尚未做好,人卻……小巧想到這里,不由地別開臉去悄悄抹了落下的淚。
蘇云全然不知道小巧的哀傷一般,只是對著燈細細縫著衣袍,口中道:“時候不早了,你先歇著吧,我一會子做完這一點就睡。”十分平和安靜。
小巧不由地一嘆,正要再勸,卻聽廂房外有丫頭問道:“蘇娘子在房中么?壽王殿下有請娘子出來一敘。”
蘇云一愣,不由地想起今日相見時,李瑁火熱的目光,略帶著期盼,她心里一沉,靜默片刻,才開口道:“我這就過去。”
李瑁在前院歇著,蘇云起身,整了整衣裙便要向外去,小巧急急道:“娘子可要換了衣裳?”蘇云身上穿著的還是那素衣布服,自李倓過后便一直如此。
小巧也是一心為蘇云打算,她自然是知道這位壽王對蘇云或許別有心思,先前李倓在,何況又是韋良娣要收了蘇云進府里去做侍妾,名不正言不順。可如今李倓死了,蘇云又是被方世同所恨,若不尋一可靠的歸宿,只怕是難以保全。
蘇云步子并未停下,搖了搖頭:“不必了,你留下看著安兒,我帶著櫻桃過去就是了。”
李瑁并不在廂房里,他一身常服靜靜立在廊中,看著院中春色滿園,似有所思。
蘇云在他身后緩緩拜下:“壽王殿下。”
李瑁回頭看她,只見婦人一身尋常麻衣布服,素著頭臉,一點妝扮也無,比之從前在長安之時更是素淡,竟然似是在服孝一般,不用說也知道是為了李倓。
“聽聞那傳遞消息的法子是娘子所想,娘子果然聰慧過人。”李瑁移開目光開口道。
蘇云淡淡道:“不過是權宜之計,當不得殿下夸獎。”
李瑁微微一笑,轉回頭看著院子里,忽而問道:“當日娘子可是不愿進我府里為侍妾,故而離開長安來并州的?”
蘇云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掙扎許久打定主意直言相告,只得道:“是,我不過是民間婦人,且是卑賤的棄婦身份,豈敢高攀王府。”
李瑁譏諷地一笑:“莫非李倓便不是皇族身份?你為何肯許了他?只是因為他愿意要你作正妻?”
蘇云此時沒了懼怕,反而十分坦然:“倓郎待我全然不曾在意過身份,也不曾有半點輕視,始終如一。”
李瑁聽了她的話,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望著蘇云無悲無喜的面孔,許久才道:“如今李倓已死,他還不曾娶你,你自然也不能算是皇族中人,沒了依靠,你又何必執著念著他。”
蘇云偏開頭,不愿意聽他說李倓已死幾個字,欠了欠身:“時候不早了,若是殿下沒有吩咐,我便告退了。”他怎么會明白,李倓與她之間的感情。
“若你愿意,我愿意娶你進府,不過是正妃之位,我也可以許你。”李倓的聲音自身后傳來,輕緩低柔,似是這月夜下徐徐盛放的杏花,蠱惑而誘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