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海與山
昨晚上,燕寧姐姐徹夜未眠。
這所丁家別院的外墻雖然又高又厚,卻擋不住靖海城內外那紛紛擾擾的聲響。戰火就在城外蔓延,夜空中充斥著延綿不斷的喊叫聲、銃炮聲、奔跑聲。車輪滾滾穿越街巷,有人喊“火起”,隨后就有人來報告說是騙人的;不久又聽到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有人家正在連夜釘死門窗防御賊寇;還有不知何處的男女吱吱嘎嘎的纏綿聲,就像是他們一輩子的最后一次,也格外地用心、持久。
那個夜晚,燕寧的心很亂。
小瑤怕黑,屋子里總是點一盞小燈,照耀著紗簾床鋪云絲等等一切都是暖盈盈的。小瑤躺在燕寧的身邊,軟軟地依偎著她的肩膀,不做聲。
燕寧忍不住探頭看她,只見她的睫毛不時地眨幾下,正望著黑漆漆的窗欞,不知在想什么。燕寧探出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小瑤便“哧”地一笑,轉身鉆進她懷里,還裝出打鼾的聲音。燕寧在她耳邊低語幾聲,一邊輕輕拍著她腰背,不知多久,那女孩竟真地呼呼睡了。
燕寧頓感寂寞。她只能孤零零地聽著窗外的聲音,胡思亂想著,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昏昏睡去。
不知多久,她恍然醒來。“瑤兒……”她的芊芊玉手向腿邊探去,卻是半張空床。窗外天色已明亮,小瑤卻不在。燕寧忙起身飛速地穿了衣衫,再推門出去一看,連小櫓、小槳那兩個婢子也不在了。燕寧頓時就慌了,她胡亂梳理了發髻走出門外,正看到兩個粗使的婆子躲在屋檐下。她便問:小姐哪去了?
那兩個婆子瞥著她。冷笑道:“你這貼身伺候的都不曉得,竟問起咱屋外的?”
燕寧淡然一笑,向那兩個婆子道了聲謝。
她知道這些人瞧不起自己,更是妒忌自己與小姐的親近……不知深淺的老貨,以后自有你們的好看!
燕寧轉身回屋換了件衣服。忽然看見她自己貼身的云緞小衣上竟有幾朵紅痕。她忙湊到鏡子前去看,那是用朱砂寫的幾個字:“我去會客午后歸來燕兒勿念。”那筆痕輕盈飄逸,宛若舞劍飛揚,正是小瑤用指甲劃過的字跡。燕寧望著鏡子中的自己,雙手輕輕撫觸著那字跡,不禁一聲輕嘆。
就在這時。墻外突然傳來了隆隆炮聲!
緊接著就是清晰的嘶吼、哭喊聲,如潮水般綿綿不絕。
燕寧呆立了許久,這才哆哆嗦嗦地穿戴好衣衫,胡亂扎了發髻。她踏上門檻,卻又回來擦了胭脂,挑了一對兒樹葉形狀的小墜子戴在耳朵上。又找了條長紗遮在臉上……這才慌慌張張地出了屋子。
內院的婆子仆役都不見了。燕寧忙循聲音來到前院,果然所有的仆役、家丁、管事、女人們都驚亂地站在一起,蔣先生正在給諸人分派防御任務。據說賊子已經進了城,情況很危急。不過這間別院乃是丁老西一處巢穴,外墻又高又厚,又設置了種種防御手段,在幾十名忠勇的家丁防御下應無大礙。
蔣先生看見了燕寧。忙向她一揖,喊道:“燕娘,這里交給我等,你回屋去吧。”然后他就繼續吩咐家丁仆役們如何四處布防:你們幾個上角樓、你們去守西墻、女人們去廚房把油都煮沸,你們幾個去把老爺子藏在車庫里的塞門刀車推出來,定叫賊子來了不得好死……
就在這時,丁家的大門被敲得山響!
“丁家,開門!我們進來了……”
蔣先生眼睛一瞪,正想呼喊家丁嚴防死守。只聽“砰”地一聲,那大門被一根原木狠狠地撞開了。眼看著一群漢子就提著兵器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
滿院子的男女老少頓時一片亂喊逃奔……緊接著他們才看清。沖進來的是群穿著靛藍色軍服的廣西水兵,丁家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為首的一個刀條臉的軍官踏步上來,瞪著蔣先生:“認清我們啦?好,快請丁大小姐出來!”
“你們要干什么!”蔣先生急道。
那軍官一拱手,“咱奉金參將之令。來保護小姐去個安穩的地場!”他說罷就從腰間提起一把短倭刀,揚到了蔣先生鼻子前面。“這刀是你家小姐贈與咱家將軍的,就是憑證。”
“我認得。”蔣先生小心地抬起雙手,把短刀平平推回去。“城里太亂,我們不能讓小姐出去。不過軍爺既然來了,就在這前院駐守如何?這里墻高,武備也齊備,我們合力自保應該無虞。”
那軍官頓時不耐煩了,“狗屁,幾千賊子殺將過來,院墻頂個屁用!不跟你羅嗦……”他朝屬下士兵們一揮手,“進去找人。”
眼看著水兵們就往內門沖去,丁家的人都吼叫阻攔起來。蔣先生忙喝止了他們,爭執了幾句之后才對那軍官說了實話:“小姐不在家,今早晨就出去了。”
那軍官頓時大怒,“屁!咱軍情司日夜盯著你家大門,她怎能出去?”
蔣先生哀道:“小姐當然知道你們盯著,她就喬裝打扮……”他說罷一咬牙,拍著胸脯道:“我帶你們去"zhao小jie"。”
那軍官對屬下使了眼色,幾個水兵立刻一窩蜂地沖進了內院去搜尋。但他們很快就又沖出來回報:“小姐果然不在!”那軍官氣得一把扯住蔣先生的衣襟,“已經破城了,生死關天啊!小姐若有個好歹你我都活不成!快帶我去。”說罷,一群兵士擁著蔣先生奪門而去。
他們身后的院子里,頓時一片死寂。
丁家一群人都驚呆了,他們愣愣地望著那半敞的大門,不知道是該追上去,還是關門大吉。半晌之后,幾個家丁首領低語了幾聲,就指著四處的院墻叫大伙分頭防御。于是院子里男女老幼便開始胡亂奔走。抬木頭的、推塞車的、研究火銃操作方法的,都忙不不停。
燕寧呆呆地站在臺階上,忽然顫聲喊道:“這里守不住吧?我們也去"zhao小jie"……好嗎?”
但院子里沒人理她。燕寧想著那軍官的話,還有那大門被原木撞開那一瞬間的模樣,心里愈發慌亂了。她眼看著兩個家丁正奮力地把大門推上。就差最后一條縫隙了。她猛然奔過去,在幾只大手的阻攔下……從門縫里一下子擠了出去。
燕寧好像看到那群水兵的身影在巷子盡頭一晃就消失了,她想喊,又怕羞,就提著裙子扭噠扭噠地追過去。跑了兩條街她就香.汗.淋.漓.嬌.喘.不迭,她俯下身子提起滑脫的繡鞋。再抬起頭來,街道上只剩下一片空蕩蕩。
水兵們早已人影無蹤。
靖海小城的街道竟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連樹木都不搖晃,只有幾只烏鴉撲啦啦地落下來,在泥坑里開心地喝著水。但空氣中卻傳來了隆隆的聲音……是奔跑聲、喊叫聲、獰笑聲、火銃聲!那些兇煞的聲音好似奔騰的江河在小城上空盤旋。在四周街道中呼嘯,在向她迫近。
燕寧錯愕地站著。這一刻,她真的怕了。
她戰栗著,她想轉身回家去,卻又想起那刀條臉軍官噴著口水吼著“幾千賊子殺將過來院墻頂個屁!”那斬釘截鐵的聲音又讓人不得不信!沒錯,那刀條臉是金士麒派來了,相公既然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燕妮胡亂地想著。可是相公怎么只來救小姐,卻根本沒提及我呢?想到這里,她心中不禁又痛又冷,好似被射中了一根冰箭。
她忽然一笑,心想自己又算個什么,茍存一命也不過是人家的玩物罷了……自古紅顏多薄命,自古英雄輕別離,燕寧越想越悲戚!
就在這剎那,猛然間從前面的路口上奔來了一大群人。
燕寧驚叫一聲,忙向旁邊的土墻旮旯躲過去。只見大群的男女老幼民眾正哭叫著逃來。哀叫著“城破了”、“賊來了”往城中央奔去,爹找不到娃的,兒喚著母親的,哭叫著被踩斷了腿的一幕幕凄慘不堪!隨后便聽到賊子們叫囂呼喊指南打北地向這邊襲來。燕寧哆哆嗦嗦地躲在不知誰家的墻根底下,扯著塊破竹席哆嗦著。
她忽然想起一個嚴峻的問題:“糟糕。我長得太好看了!”她慌忙爬到旁邊烏鴉喝水的泥坑邊,抓了一把就往臉上摸去。那污泥還未碰到嫩臉,一股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哪里受過這委屈,頓時就嚶嚶地哭了。
猛然間,前面傳來一陣爆炸聲!
燕寧慌忙爬起來,卻恍然看到幾個靛藍色身影在遠處閃過。
靛藍色……的軍服!
她頓時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沖上去,發髻也散了,鞋兒也踢飛了,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幾個廣西士兵正迎面沖來,還推著兩輛小車!那是幾個老兵,一個白頭發的,兩個灰白頭發的,剩下的三個人也都是缺胳膊瘸腿的殘兵。
燕寧立刻想起來了,那是相公留在靖海城的……什么工匠兵!她沖過去喊著“阿公救我!”就撲跪在領頭的白發老兵膝下。
那老工兵“哇”地驚叫一聲,這兵荒馬亂的怎么突然跳出個美貌女子。還好,她腳下影子身后沒尾巴……卻聽那小娘上氣不接下氣地哭道:“官爺,我是廣府丁家人,是金參將的家室!”
“我認得她!”白發老工兵還沒說話,他旁邊一個瘸腿歪眉毛酒糟鼻子的齷齪工兵卻大喊起來,表情很是驚喜!“是這小娘,前幾日金爺摟著她上望樓,糾纏了好一陣子才下來哩!”
“你沒記錯?”那白發老兵問。
“哈,怎么會錯!”那瘸腿士兵的眼睛笑成了兩條裂痕,“你看她這小腰條,嘖嘖,讓人見了就忘不了!”
“砰”白發老者一巴掌拍在那廝的屁股上,“老爺的女眷你也敢碎嘴!”老工兵轉過身,他想扶起燕寧卻不敢伸手,便把自己的鐵盔摘下來扣在她的腦袋上。“小姐別慌,咱們前面有個支撐點,能挺上一陣子,爺們幾個豁著命也保你活下去。”
燕寧正要道謝,只覺得衣領一緊,被老工兵扯到了小車的后面。
前面路口已經跳出來幾個賊子,正提著刀劍弓弩往這邊張望呢。“只有幾個賊!上盾,沖出去!”白發老工兵低吼著,幾個工兵便把幾張大盾牌斜立在小車的前面,用木棍撐起來。這些工兵在戰場上經常冒著箭矢彈雨干活兒,因此裝備了重達60斤的大盾牌。2寸厚的松木板和1分厚的鐵板夾層,便是小弗朗機炮都打不透它們。現在插在小車前面立刻就成了堅固的楯車!
幾個散賊還在遠處張望著,有兩個人正踩著弩上弦,這邊的工兵們已經低吼著推著楯車沖了上去!
前面幾個工兵矮著身子推著小車狂奔,手里還從腰后抓起手雷,只聽到那盾牌上砰砰兩聲被箭矢擊中。剛沖到路口,工兵就使勁兒扯開手雷的燧發引信,等了一瞬間才揚手丟出去。只聽“轟轟”幾聲爆響,烈火在街頭上如云霧般爆燃而起,工兵們就趁著爆炸的余威沖出去舞起利斧連番劈砍,在血光和哀叫聲中殺出了一條通路!
燕寧的身子都軟了,雙腿都不知如何邁步,就被老工兵扯著袖口往前趕!
“小娘,我背你!”那裂縫眼的瘸腿工兵轉身喊道。
“謝謝官爺。”燕寧顫聲道,“不用了!”她忙躲在那白發老工兵身邊,問老工兵:“官爺,我們沖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