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明軍的大帳中舉行了一場小規模的慶祝宴。
潯州戰場的“首功”獲得者,馴象衛指揮使王嘉鎮老爺子,宴請此次會戰的南丹、南寧、奉議各部隊將領。
“今日,我佬兒歡喜至極!”王嘉鎮顫聲道,滿頭白發也熠熠銀光。“有了今日之功,馴象衛就要中興了。”
大馴象衛,就駐守于潯州一山之隔的南寧府橫州。他們本來也有幾十萬畝軍田,這些年間被山民、官府、流民強取豪奪,這衛所就逐漸敗落下來。眼前這位王嘉鎮老爺子,堂堂正三品的世襲指揮使,日子過得都不如南丹衛一百戶。他席間擺上來的吃食那個寒酸啊,干肉、干魚、干菜、干豆皮、干餅子,幾壇米酒也淡出鳥來!
王老爺子不停地吆喝喝酒,今日殺了胡扶龍,真歡喜至極!這老頭也明白他立下這大功,深得南丹衛的照顧,他對此很是感激。“小金!”他拉住金士麒,悄悄掏出小手帕打開三層折疊,里面是幾塊黑糖塊,“我就這幾塊,別被人看到,快帶回去給你家小公子!”
看那幾塊老糖的成色,大概是那老爺子祖上傳承下來的,金士麒很感動。
但前來赴宴的的將領們的卻感動不起來,這份最榮耀的“誅賊”之功讓馴象衛撿了去,不禁讓人嫉妒、懊惱、恨!那老爺子卻不停地歡笑著,吵鬧著,連番逼著大伙兒喝酒,就更是讓人惱火。可是這老頭雖然落魄,但他的官職在諸人之上,因此必須給他面子。若脫下官袍,諸人在他面前更是兒孫輩,更要尊敬這老家伙。因此大家怨不得,躲不得,只能喝酒。
三番五次的行酒之后。那老頭自己就醉了。他醉了就更討厭,便開始吹牛,吹噓馴象衛的悠久歷史,光榮戰績。什么馴象衛祖上乃是南通侯爵,七世祖當年在安南如何馳騁沙場,六世祖在緬甸如何戰功赫赫……
“我馴象衛,最最鼎盛時有戰將數百精兵上萬啊。大象就有640頭,一天要清運的象糞就要十幾條船,比你們南丹衛可風光多了!呃!”老頭打了個酒嗝,“現在這剩下8頭了……”說到這里,老頭就開始哭,哭完了就扯著在場的將領們去看他的大象。一路上鬧鬧哄哄地呼喚著大象的名字,這個叫阿忠,那個叫阿壯,今天立功的叫小泰……
金士麒早就看膩了大象。他一個閃身,溜開了。
暮日沉沉,潯州的山川峽谷映襯在奄奄的紅光之中。無論人間興盛敗落,無論一代代豪雄閃亮登場還是黯然湮沒。這大地一概淡然自若……就像大象一樣。
此刻那山巒之間篝火點點,南丹、南寧、潯州各部兵馬在山梁和隘口之間結成了一道牢固的防線高原密碼。經過了今日這一場惡戰,終于剿殺了賊首胡扶龍和他的精兵,整個潯州賊兵的退路也已被堵截。
如今賊子們沒糧沒武器,更沒了首領,只剩下投降一條路。
金士麒在他的軍隊中穿行而過,那座座營房前升騰著艷艷的爐火,到處都是疲憊的士兵。他們說笑著。或者悶頭修整著兵器,或者昏睡著,或者挖坑埋葬著死者,或者呆呆地坐在樹杈子上眺望著山那邊的家園,滴滴答答地哭著。
在山腳下,金士麒看到他弟弟。
士駿正帶著幾個衛兵親手挖一個很大的坑。他要埋葬一匹馬。
遷江營都司金士駿一共有3匹戰馬。一匹在北岸戰場上受傷,仍在修養;一匹在今晨的追擊中耗盡體力。還在昏睡;還有一匹在清晨的激戰中重傷,只能被處死,永遠留在這里。
士駿見他兄長來了,卻沒吭聲。只悶頭揮著鐵鏟。
“幸虧你騎的不是大象,哈!”金士麒醉醺醺的,想開個玩笑。沒成想士駿瞪了他一眼。金士麒這才意識到弟弟心里正難過呢。他就陪著弟弟挖了一陣子,沒多久就累得一身大汗半身酸痛,果然不是干活的命。
金士麒指著自己的坐騎,對弟弟說:“我把‘爭鳴’給你。”
士駿看了那匹名叫“爭鳴”的戰馬一眼,還是沒說話。
“等潯州處置干凈了,我讓你去一趟北方,買幾百匹好馬,把咱們在紅蹄寨那邊的草場都用上。那邊有十幾萬畝地呢……”金士麒越說越來勁,他就喜歡做各種規劃,然后看著藍圖一步步地變成現實,極有成就感。
弟弟士駿突然把鐵鏟丟了,指著后面營地,吼道:“為何讓他們來搶我的胡扶龍!”
“誰?”金士麒回頭一看,頓時明白了。士駿說的是馴象衛、南寧衛那伙子人。他們都是得到了金士麒的軍情,才在此集結、圍堵,并成功截殺了胡扶龍。如果沒有他們,那大功就是金士駿的。
“說來話長啊……”金士麒揮退親衛,向弟弟細細解釋著。“你不懂!胡扶龍與猛坎不同,他是潯州百年大族。對于咱官家來說,他是賊,但對此地民間來說,他卻是豪杰……總之是敬重他。我不想為那虛名,落下大仇。”
“我怕什么?”士駿頓時怒吼。
“閉嘴!”金士麒氣得砸了他一拳,“你就知道爭功,你這腦子……你跟我同爹娘生養的,怎么就沒我半分的機靈?你小子半年來戰功赫赫,早就夠連升三級了,你還不知足?非要把所有功勞都搶走嗎?先賢有云,木秀于林豬怕壯,功高蓋世不勝寒!虧你還讀過三字經,這點淺顯道理還不懂?”金士麒戳著他弟弟的額頭,“蠢物!”
士駿漸漸琢磨過味兒來了,恨道:“便宜他們了。”
“什么便宜不便宜,這是……生意。”金士麒壓低了聲音,“戰后,我們兄弟要經營這潯州。我聯合這幾個衛所,是為長遠考量。”
士駿這才逐漸琢磨過味兒來——在“愛晚樓銀月樓”兄弟集團的內部會議上,金士麒曾經描繪過開發廣西最肥沃的潯州全盤計劃,其中重要一項就是聯合奉議、南寧、潯州和馴象等軍衛。這些衛所雖只是三四流的部隊,但他們畢竟在廣西南部經營了幾百年,與當地官方、部族、民間的利益錯綜復雜。只有聯合他們,才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利益……等等等等。
士駿忽然想起一事。“大哥,你不是要升授廣西護衛?”
“打死我也不去!”金士麒冷笑道,“廣西護衛就是靖江圈畫的一牢籠,我去了還能活著出來?他們會百般壓榨我,榨干了之后再一腳踩死我。我才不會上當凡塵仙劫!”
“那你還答應那王世子?”
“呵,我騙他的。”
天啟七年。七月十四日,胡扶龍被誅滅之后的第三天。潯州賊軍各部在“副元帥”東甸的率領下,向副總兵何玉九投降。歷時一載的胡扶龍之亂,終被撫滅!
副總兵何玉九大喜,當場賦詩一首——
“金雷蕩平潯州水,鐵馬踏開黑山坳。告饒告饒。我卻說你命好,劍出三分已浸染,七分白虹尚未出鞘!”
傍晚,何玉九與金士麒喝過了三壺酒,醉了,又得詩——
“紅花冉冉扎馬頭,金絹屢屢系馬鬃。騰云扶搖北歸去。捷報翩然入圣庭。先說旌旗盛,更說百戰隆!莫言莫言,將士盼歸心切切!白骨累累,更勿提!”
待夜里,何郎酒醒三分,又泣中落筆道——
“三月花開,君踏波去。五月花落枝空,盼歸不歸。盼見不見,盼得不到,盼忘卻淚漣漣不舍。七月夜,忽聽他聲聲喚。嬌兒惶恐怕夢散,不敢睜眼。睜眼睜眼,輕搖慢捻,親過玉頸朱唇。嚶嚶聲中滿懷嬌軟。歸兮歸兮,玉龍歸兮,深潭中水波泛泛……”
何玉九要歸兮,沒那么容易。
一場戰爭。潯州已是翻天覆地之亂,村舍廢棄田地荒蕪災民遍野,恐怕要經年累月才能恢復和平和秩序。
更何況南北兩岸還聚集著十幾萬的山蠻,其中還包括2萬投降的賊子——現在不能稱他們為“賊”了,應稱為“潯州山民”。各寨各峒的山民們建立了20個“難民營”,多則近萬人,少則亦有兩三千人,他們也快斷糧了,沒吃沒喝嗷嗷待哺,若是餓得發慌還會拼命,總之是極危險之因素。
此時,廣西官家倒是不缺糧食。
這一年來,廣西廣東為了這場戰爭提前征了兩年的皇糧,總計囤糧近100萬石。全省各州府的官倉為之一空,兩省百姓痛苦不堪。本來預計戰爭會持續到年底,沒想到七月間就結束了。如今桂平的大倉里還剩下了40萬石,用來救濟潯州災民和山民,基本夠用。
為了安撫山民,何玉九便舉行了“武器換糧食”的活動。根據游戲規則,上繳一柄鐵刀換20斤米,一桿長矛換10斤,一副盔甲可以換一石米(120斤),一面旗子換一塊咸肉。
這下子山民可有了盼頭,頓時一呼百應!不過一日之間,那各營門外丟棄的旌旗似海,堆積武器如山,只盼著官家能發糧食。
但事情發生了變化。
山民們注定要失望而憤怒了。
糧食沒了!40萬石的軍糧,據說有半數已經轉移給潯州府和兩個縣城的官家,用來接濟漢家災民,這就罷了,但另外一半20萬兩糧食,被賣掉了。
根據金士麒的查證:那堆積成山的糧食,被官家以5錢銀子的歷史低價,賣給了桂林府的商人。
“無恥無恥,該殺啊,這不是逼賊再反嘛!”何玉九大怒,“金士麒何在?……啊,你來的好快!悉杰,快,我們開價6錢銀子,把糧食全給我買回來!”
無彈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