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駿的隊伍已經走遠了,岸上只剩下一片泥濘的痕跡。
忽然間,開始下雨了。
昏昏沉沉的世界,溫潤的、細膩的雨絲灑落在江岸上,空氣中的悶熱正逐漸消退。金士麒懶洋洋地坐在甲板上,孤獨地撐著一把小花傘。
他看著億萬的雨水從天而降,在波濤中一一湮沒,看著丘陵和田野中叢生的雜草沾滿雨水油光閃亮,看著最后一群野鳥飛入林中。這就是空蕩的,潮熱的,靜寂的潯州的戰場。
他忽然想到,猛坎死那日,也是一場雨。
潯州的戰事快結束了吧。金士麒已很是疲倦。他想著幾百里外的藏寶港,此時此刻,將軍府也被同樣的雨絲打濕吧,那些精巧的房舍,蓮葉掩映的池塘,茂密的葡萄架,卵石鋪設的花田小徑,穿著紗裙的女孩子們……
他開始思念莫兒,他回憶著那許多的清晨,他睜開眼睛,便看到她坐在窗邊繡花。她映襯著晨光向他甜媚地一笑,瞬息之間便驚起男人無限的情愫。他想著達妮,據信中說,她的肚子已經隆了起來,她也更能吃了。他回憶著自己牽著達妮的小手穿越岳王廟的所有巷子,每走過三兩步,四周的食物香氣就不停變化著,被熱油燙過的,被酒漿淋灑的,在炭火上烘烤的,被蒸汽包裹的。達妮的小手便不停地搖晃著他,要這個,要那個,我全都要……
沒多久,河岸上來了幾個野人。
再仔細一看,喔,是明軍潰兵。
他們衣衫襤褸,滿身污濁。在爛泥里不停地跌倒、爬起來,掙扎著逃向河邊。他們突然看到了水營的旗子,不敢相信揉著眼睛,便“哇”地哭了起來。水兵們把他們拖上小船,送上大船。他們如狼似虎地吃著水營的“標準作戰口糧”,淚水噗噗地灑在甲板上。
他們是馴象衛的潰兵。
這西邊40里便是一片大山,其中有一道山嶺直抵上游的江邊,過了那道山嶺就是南寧府的地界。那邊駐扎著南寧衛、奉議衛和馴象衛,他們是“西路軍”,負責堵截胡扶龍的后路。但只有南寧衛算是一支齊整的部隊。而奉議衛去年就被打殘了,至于馴象衛……哈哈哈哈……
不久前,總兵紀元憲竟把西邊山嶺的一處隘口托付給了馴象衛。也許是他大腦抽筋吧。
那隘口極重要,是胡賊逃往山區的必經之路,只靠著一座小小的屯堡扼守山路。那屯堡是馴象衛修造的,但那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當年的馴象衛曾轄有12個千戶所近2萬大軍。是帝國南方排名第一的皇家親衛。但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如今只剩200殘兵。
若說當年的馴象衛是一只威猛的戰象,它如今只是一只小乳豬,根本無法承擔扼守隘口的重任。
果不其然!就在幾天前,胡扶龍派出他的一個善戰的侄子帶精兵發動突襲,馴象衛200守軍不戰而逃……而且還沒能逃掉人神。被賊子們追上去殺了大半。眼前這幾個被水營搭救的潰兵,就是死里逃生的幸運兒。
等這些馴象仔們吃飽喝足哭夠了,就被帶到金將軍的船上。金士麒詢問他們西邊的地勢、路途、敵情。他問得非常仔細,因為他的親弟弟金士駿這次去突襲的目標,就是馴象衛丟掉的那個小屯堡。士駿帶著騎兵在夜晚行軍,計劃明天清晨強攻那屯堡,以截殺胡扶龍的退路。
幾個馴象衛小伙子對金將軍心存感激,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場氣氛很活躍。
金士麒很滿意。“你們幾個很機靈,好好,給你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人呀。送他們上岸,快馬加鞭送到金都司的隊上,給他做向導。”
馴象衛的小伙子們都驚呆了,“不要啊……”
軍令如山,豈是你說不要。不要就不要的?水兵們立刻擒了他們,丟上小船送上岸。但正在折騰時,岸上忽然出現了一些閃爍的火光,竟有人騎馬急奔而來。
是瓦塘鎮方向派來的快騎,帶來了一份緊急軍情——
據靖江王情報網、東甸副元帥密信和水營軍情司三方情報匯總,胡扶龍已親率精兵向西突圍了。這幾日胡扶龍被金士麒的“斬根戰”打得措手不及,兩萬大軍和數萬山民即將被捆縛、合圍、絞殺。胡扶龍也察覺到軍情泄露,他身邊都是背信棄義之人。所以他這次就獨自做了決定,集結精兵主力,趁夜發動突襲。
胡扶龍的目標,也是西邊山嶺的那個隘口。占據了那里,賊兵大隊就能撤離!
那正是士駿小弟弟明天的營養早餐啊,這下可有的搶了。
金士麒有些擔憂,弟弟士駿身邊只有1個騎兵大隊和1個山炮中隊,總計500多兵。即便士駿本人的戰斗力以一敵百,那也無法硬抗胡扶龍。金士麒忙召集水營、陸營軍官來開會,研究對策。他們圍攏在地圖前,丈量著距離、勾畫著路線,掰著手指頭歷數著敵我雙方的兵力,他們很快就做出決定——
金士駿的兵不能撤!另外再派兵攔阻胡賊,拖延他們的行軍速度。同時傳令各營各部聚集過來,進行合圍。
這是一場大圍殲戰!
軍令之下,水營各船聞聲而動!在船隊下游10里處就有一只三里營的部隊。那支部隊今日上午進行了一場奔襲任務,此刻正在養精蓄銳。金士麒便下令給他們,不要再養了,立刻去攔截胡扶龍。
“慢!”金士麒又叫住傳令兵,“這筆生意,我要去親領帶隊!”
幾個軍官忙勸道:“將軍,你還是等明日大軍云集了,再上岸吧。”
“不行!大軍云集之后,就是何玉九、查應才掌舵了。哪里還輪得到我……”金士麒望著昏暗的江岸,小雨仍柔柔地灑著。“說不定今晚就是決戰。我若不去,會很遺憾!”
金士麒親率幾條哨船順江而下,抵達了下游的陸營部隊。陸營士兵們已經吃飽喝足,正準備洗洗睡呢。聽到金士麒號令,他們頓時如狼群嗅到了腥氣一般涌動起來。
待集結完畢。天已大黑。
車輪滾滾,立刻向內陸進發。
金士麒身后的部隊,包括1個“車載步兵”大隊和1個山炮中隊,再加上他自己的親兵、旗令兵和一個暗箭突擊分隊,總計有600余人、200余匹馬。郁江南岸的丘陵和平原如此廣闊,那夜色又是如此濃稠。數百計的兵馬就像蔗糖撒入江水,瞬間就無影無蹤了。
幾隊騎兵們在前面探路,大隊的步兵、炮兵們就在后面徐徐跟進軍少,不要跑。沒有人說話,只有馬蹄聲、車輪聲、刀劍輕輕磕碰著火銃托上,裝滿軍火和糧食的木箱隨著車體的顛簸吱嘎地扭擺著。隊伍前后長達一里,間隔著點了十幾個暗淡的油燈。照耀著一道道粗曠的影子,點點金屬的閃亮,一張張冷漠的面孔。
背后,江面的上空正飄著幾組火光,好像是一套小小的星座。那是水營在桅桿上高掛的定位燈光。每過一刻鐘,金士麒身邊的旗令兵便掏出尺規,測量著那些火光之間的夾角變化。在地圖上大致地衡量出當前位置。這套測量系統源于遼東張山島的海面夜襲之戰。它就像是一套小小的gps,雖然粗糙,但很好用。
細雨綿綿,溫潤的雨水在頭盔滾動著、散落下來,砰砰落在蓑衣上。
部隊處于一級戒備狀態,他們隨時都會與賊兵遭遇,所以半數的士兵都披上鎧甲。20多斤重的鎧甲壓在身上,尋常人走上幾里路就會累得虛脫。但這支步兵大隊是三里營的“車載重步兵”,平均5個兄弟乘坐一輛小馬車,這就輕松多了。
他們小運兵車采用尺標準窄輪距和2尺輪徑。與炮隊的輕型炮車規格相同,與騎兵隊的馬料車也相同,與緇兵隊的小號運輸車仍然相同,它們都是相同的地盤構造。就是說,如果一輛小山炮的某個部件不幸損毀。你可以隨便拆一輛運輸車來更換。這就是金士麒的“標準化設計”之魅力。
路越來越難走了。開始時還有些路途可循,之后就完全是在沼澤和高草漫漫的丘陵之間跋涉。四周一團漆黑,腳下不停地陷在泥巴里。士兵們不停地跳下車推車輪、拉韁繩,沒多久就全都濕透了,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汗水。
金士麒只得下令卸掉鎧甲以保持體力。各隊的軍官們開始鼓舞士氣——“兄弟們!苦不苦,想想戰后分田畝!”“累不累,想想覺華砸冰塊!”“打完這一仗,回家抱老婆!”“沒老婆的更開心,銀月樓隨便睡!”“三等功分銀,二等功分金,一等功分房子!”“伢崽子,你們至少有肉吃有酒喝,胡扶龍那霉瓜,他有個屁啊!”
金士麒哧地就笑了。沒錯!雖在同一片黑夜里,我們是捕獵的大鱷,胡賊是含淚的小羊羔,他的境遇更糟糕百倍。
金士麒領著部隊,在黑夜和雨水和泥巴中跋涉了整整一個時辰。地勢逐漸抬升,終于穿越了沼澤進入了丘陵地帶,他們也耗盡了體力。地圖顯示,他們已深入內陸10余里,前面就是胡賊西逃的必經之路。
再回首,那些桅桿上的信號燈火已看不清了。
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箭矢破空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廝殺聲、戰馬嘶鳴!充當斥候的暗箭部隊遭遇了賊子!
自從上岸,士兵們就一直繃緊了神經準備迎戰,這一刻終于來臨了。步兵們紛紛跳下馬車,抽出兵器、扯住車馬、整頓鎧甲,他們低聲呼喊著,一線壓了上去!打完這一仗,回家抱老婆!
雨更大了,打在刀劍上發出微微的嗡鳴。但前面夜幕中只傳來幾聲哀嚎和金屬撞擊聲,之后便是一片平靜。沒多久,便有暗箭士兵折返回來,喊道:“將軍,快!”
金士麒領著親兵匆匆上前。那場小小的遭遇戰已經結束,地上橫躺著幾個賊子,都已死在血水中。他們大概也是游探之類。“一個都沒跑掉!”一名暗箭旗長驕傲地說,一邊仔細地擦干弓箭上的雨水,用油布包裹好。忽然間又有士兵從前面跑來:“將軍啊,快看!”
金士麒跳過那些尸體,爬上了一道小土坡。他不禁倒吸了一口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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