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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不卸甲、馬不摘鞍,立刻命令江陸營集合cāo練。
一個月前,查應才剛剛把這支部隊召集起來,他就出了遠門。他本想去南丹衛總部討要幾十門火炮,最后炮沒要回來,自己卻被留下了。
數年前貴州一戰中,南丹衛的精銳部隊和軍官都損失殆盡,白指揮使就一口咬住了查應才,令他負責cāo練南丹衛的另外5個千戶所,編制部隊統一號令,還要給軍官們掃盲。
現在查應才終于回來了,他望著遷江營的兩千兵馬浩浩蕩蕩地排開陣勢,不免心潮澎湃,這支部隊才是他的親兒子啊!
遷江陸營還未滿月,正是一窮二白的狀態。大半數士兵手中都握著竹槍,半數人打著赤腳,連旗號都不齊備。但這些士兵身上有一種很動人的東西——那就是煞氣!
查應才騎著馬,矗立在他們的目光之中,他能分明地感到那些眼睛中透著一種決然的神色。那種眼神告訴別人:他們無所畏懼,他們心中空寂,他們只等著號令。
緊接著,千總魏廣良下令演示軍陣——錐陣、雁陣、平陣、行軍陣,遷江陸營朝著虛擬的敵人推進、合圍、策應、包抄、強襲……雖然步伐還很凌亂,各中隊、大隊的節奏還不夠協同。但隆隆的腳步聲,嘹亮的呼吼聲,刀劍在盾牌上沉穩的撞擊聲,凝聚成一股必殺的合奏。
查應才忽然想起金士麒曾經唾沫紛飛地描述這些山兵對猛坎一戰時如何殊死勇猛。此刻,他終于信服了,甚至眼前這隊伍已經超乎他的想象。
記得一個月前他剛剛集結這支隊伍時,那些山民根本沒這么勇猛。那時候他們從藏寶港工地上、作坊里、樹林中聚集而來,被集結在兵營里,他們臉上還帶著懈怠、疲倦、驚恐的神色。沒想到,僅僅一個月他們就脫胎換骨成為了士兵。
金士麒策馬過來,指著這隊伍:“只要拿到武器,他們就可以上陣。”
查應才低聲問他,“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給他們漲銀餉了?”
“我在他們的心里塞了一團火。”
那是怒火,也是希望之火。
那天晚些時候,金士麒便把羅昂的事情告知了查應才。
他說遷江營看似平靜,其實暗流涌動。士兵們雖然來自于相同的山寨,他們之間卻存在著一道溝壑。赤腳兵與甲兵,他們是奴才與主子的區別,有著血淚之仇。此事若不得解決,必將成為陸營的隱患。
查應才精通兵法韜略,但他只知道士兵有勤有懶有勇有懦,卻沒有想過這種深入骨髓的矛盾,這已經超過了“軍官”所能處理的范疇。金士麒卻說:遲早一天我們要做出決定,到底要站在誰的一邊。
“這陸營是我們的。”查應才做了選擇:“把那些甲兵們都趕走。”
“那你就要跟十寨決裂,陸營就會崩潰。”金士麒搖頭,“一步步來吧,先把我們的人插進去。”
“你想怎么插?”
“把漢兵和山兵混編。”
當前的遷江營編有4個步兵大隊,每個大隊400多人,其中漢兵只有60人。這些漢人士兵都是前龍武營將領的私兵,少數升任軍官,大部分都擔任弓箭手和火銃手,編制在“弓兵中隊”里。
而步兵中隊只有1名百總和2名旗長是漢人,其余都是山兵,因此被甲兵們把持著。
金士麒的建議就是把弓兵抽出一半,分散的到各個步兵中隊去。他們將轉職成為“小旗長”和“擲彈兵”,由此代替甲兵的地位。從此“擲彈兵”不僅僅是兵種分工,也將帶有政治意義:他們是從遼東來的老兵,他們控制著各中隊的主要火力,他們是各中隊的骨干。
“賢弟,此策甚好。但我擔心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的‘轉職計劃’也涉及到了編制和戰術變化,實施起來會很復雜。”
“查兄多慮了。要知道我們的兵器時常在變,我們的敵人也在變化,我們已經從遼東變到了廣西來。總而言之,‘變’乃是常態。”
“但僅僅把漢兵混編進去就夠了嗎?”
“當然不夠。我還準備了全套的治軍方略,共12大項60多條細則要與你研究啊。查兄,這些rì子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事不宜遲,快拿出來。”
“不急。趁著天亮,請查兄去看看我們機械所的成績!”
這半月來,金士麒主要任務就是兵工研制。查應才回來的時間恰到好處,正趕上了金士麒的“收獲季節”。
二人在親兵的簇擁下來到城東山邊的靶場上,面前200多步距離的土地上處處是彈坑、燒痕,樹木都殘破不堪,可見兵工試驗進行得很頻繁。一群機械所的工匠們都過來問候兩位老爺,他們早已準備多時了。
第一個演示的項目:步兵輕型火箭。
金士麒沒急著演示,而是將一根火箭交給查應才觀看。那根火箭與尋常型號大體形似,長3尺,箭桿纖細,環形尾翼很是奇特。
查應才把它放在手里掂了掂,“三兩重?”
金士麒得意地回答:“三兩二錢七分,輕重偏差不超過三分。”
金士麒的成就不只是各種奇妙的設計,他還為工業生產制定了一系列的生產工序、專門工具、測量手法、獎懲措施,以保證兵器成品的一致化。
工匠在草地上架設了一盒“32裝”的火箭。外觀就是一個長條盒子,輕巧易攜易cāo作。工匠不著急點火,他又拿了兩根散裝的火箭放在箭箱上的軌道中,校準方向并點燃了一根。
一道白煙綻放,那箭筆直地射了出去。
新式火箭的藥管有著特殊的氣動外形,可以把小部分推力轉化為升力,因此百步之內的彈道平直。過了百步之后火藥燃盡,彈道才變為常規的拋物線。這個設計最大的好處,就是百步之內可以“直接瞄準”,不需要測定高差。
但金士麒有意炫耀,他選定的是150步之外的靶子,是這種火箭有效射程的極限。
第一根測試火箭狠狠地插在了靶前15步的草地上。工匠微微調整了箭箱又射了第二根。一道白煙之后,這次誤差只有4步。
由于火箭的一致性較好,兩根火箭就可以完成了校驗。
“兩位老爺,我要射啦!”那工匠滿面紅光。火繩一點,32根火箭一窩蜂地竄了出去!半空中劃出一道蒼白的云浪,它筆直地沖殺向前,直至百步之后才緩緩下垂,瞬間鋪展在那靶子的四周。
查應才倒吸了一口涼氣:幾十根箭,落點距靶子都很近!
散布的范圍大概是一個直徑10步的橢圓形,這接近了弓箭手的拋射效果。查應才還記得關遼軍的舊型號產品,那散布直徑至少是這個的三倍!這火箭終于擺脫了“嚇人工具”的悲慘定位,可以有效地射擊敵人的陣列。若是不考慮價格和負重,10名士兵就能發揮100名弓箭手的作用。
試驗的效果非常震撼,工匠們全都喜氣洋洋地看著金士麒。
金士麒笑瞇瞇地看著查應才。
查應才呆呆地望著那具真在燃燒的火箭箱,它是一次性的,已經完成了使命。
“查兄,想知道它為何這么準么?”金士麒掀開另一箱火箭的蓋子給他看,并解釋道:之前的火箭散布那么大,主要誤差并不是火箭本身,而是簡陋的發射軌道。
之前無論“百虎齊奔”還是“一窩蜂”,那些火箭都是簡單地擱在2道隔板上,箭桿上只有兩個受力點,晃晃蕩蕩,無法構成一條穩定的“發射軌道”,因此誤差極大。而金士麒的箭箱里,每一根火箭都存放在紙筒軌道中。他的火箭沒有尾羽、前后尺寸一致,就可以貼合在軌道中準確地沖出去。
查應才滿臉的振奮,半晌之后他又問了一個極重要的問題——
“一箱箭,賣多少銀子?”
這是一個非常專業的問題。打仗就是撒銀子,查應才已經領悟了戰爭的真諦。
金士麒的回答也很專業:“那得看賣給誰!”
“咱遷江營!”
“咱自己人,當然是‘內部價’。”金士麒掏出一張報價單——
32支裝火箭:每箱重10斤,成本5錢銀,內部價1兩,對外價2兩。
96支裝火箭:每箱重30斤,成本1兩5錢銀,內部價3兩,對外價6兩。
查應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32支裝的,我買它1000兩銀子的!”
“別急,我還有好東西。”金士麒又令人捧來一根火箭。那是一根長達4尺的“重型步兵火箭”,它相當于輕型火箭的2倍重量、4倍的裝藥量,因此有著2倍的有效射程。而且在100步左右的最佳距離上,它的穿透力比普通型增加了5成,可以穿透2寸厚的松木板。
“這個型號只有‘48箭裝’的大箱子,只能供弓兵中隊使用,有效射程300步。”
“價格貴多少?”查應才總是盯著關鍵問題。
“貴一倍。”金士麒忙說:“但它的藥管更粗大,因此有很多的擴展性。我們正在研究各種特殊型號,譬如‘穿甲型’、‘燃燒型’、“毒煙型”。等研制成功了,你每樣都來點吧!”
“好!你給我算算,如果我們出征胡扶龍,遷江營各中隊全都裝備這些火箭,總計要花多少銀子?”
“大概四、五千兩吧!”金士麒打了個響指,“但不止是火箭啊,別忘了我們的手雷。”
“天啟六式?”
“天啟七式!”
現場測試的第二個項目——天啟七式“拉發”手雷。
金士麒從箱子里掏出一枚手雷,查應才認得它表面的“灰白條紋”,那表明它是一枚訓練彈,只裝了少量火藥。但是它上面沒有導火索,而是插著一根插銷,下面套著一個拉環。
“看仔細了!”金士麒說著就拔出插銷、扯開拉環順手丟了出去!一聲爆響之后,幾步之外冒起一陣白煙。
“好!”查應才大呼,“就是丟得太近了。”
“我水平不行……查兄,你看出它的優勢了嗎!”
“不用點火繩!”查應驚呼道,“這……這太妙了!”
之前的手雷產品都要用火繩點燃,cāo作繁雜而危險,因此只有“擲彈兵”才敢玩弄。現在手雷變成了如此簡單的cāo作,它便可以普及使用!
查應才敏銳地察覺到這東西的意義——剛才的火箭雖然威猛,但那只是一種武器的改進,由量變促發質變。而眼前的手雷,將使戰場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步兵隊伍中每人裝備三五個手雷,誰他娘的還敢跟我們對陣砍殺啊!
查應才追問:“價格如何?”
“內部價3錢銀子一個!”
“這個貴了!”
“但技術含量高啊!”
金士麒說這話的時候很是驕傲,這手雷的結構確實很巧妙。
手雷中裝的是“燧石引信”,就是用燧石與鐵片摩擦產生火星,點燃引信并導致爆炸。燧石這狗東西很難伺候,要使用迅猛、果斷、流暢的手法。在實驗條件下只有8成的引燃成功率,若是上了戰場,甚至會降低到6成。
但手雷的最大問題并不在于引燃概率——在軍隊列陣作戰中,丟出10個手雷爆炸了6個或8個,其差別并不大。其最大的技術問題是,需要把那個鐵片兒緊緊“壓”在燧石上,其彈力要恰到好處。
當時的冶金技術落后,鐵片彈力會逐月下降,半年之后就會完全扭曲。工匠們也試驗了淬火、鍛造等技術來提升鐵片的彈性,但成本又會大幅度提升。
后來一個小工提出了巧妙設計:那鐵片平時并不壓緊,把它與保險插銷鏈在一起。當你抽出插銷時,同一個動作也壓緊了鐵片。這個設計既簡單又可靠,金士麒給予了10兩銀子的重獎。
這種靈光閃爍的小故事,在機械所的5大項目組中每天都在上演。金士麒滔滔不絕,得意忘形,他卻不知道:在不知不覺中,他在機械所中締造了一種積極的工作氣氛——人們熱愛鉆研,探索技術,求真務實,在事實面前不分高低貴賤一律平等,因此創造力不會被壓制,各種奇思妙想便層出不窮。
查應才左手握著一桿“重型火箭”,右手拎著一枚“拉發式手雷”,只覺得戰爭勝利盡在咫尺。“賢弟,你下個項目是什么?”
“手雷和火箭的集合體……火箭彈!”
查應才猛然懂得了什么,他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之后才問:“那火銃呢?”
“等吧!”金士麒一笑,“那東西需要精深的金屬技藝,今年怕是沒希望。”
“可是我聽說有一個機會,不知道你否把握住。”查應才告訴了金士麒一個一個內部消息——
為了明年對胡扶龍那一戰,廣西總兵府扣留了部分軍餉,準備集體采購一批火銃,以實物的形式分發給各衛所。總計8千只火銃,報價是8萬兩銀子。“我聽白指揮使等人提到,不止是桂林兵仗局,還有柳州軍械所,還有廣東的幾個私商都盯著這筆聲音,下個月要現場比試!”
“比試?”金士麒的小心臟怦怦亂跳。
“沒錯,各家都把火銃拿到潯州府現場演示。誰的性能最好、價格最公道,就選定誰家來造。8萬兩銀子,征討胡扶龍軍費的十分之一都拿來買火銃。”
金士麒立刻亢奮了,這不就是后世那種“兵工項目投標”嘛!太刺激了!他吼道:“這8萬兩銀子,我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