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博簡單說了那龍文光的事情。(就到)那人向來不識抬舉,在江西官場上也混得不好。如今他又害慘了全廣西的官僚,他的悲劇正在上演。
為了每年十萬、甚至幾十萬的白銀收益,那幫官老爺是能削皮吃肉的!昨天只是燒了龍家兩間房子,那只是恐嚇,“他們”還不是想致人死地。但若有龍文光不回頭的話,接下來就是血光之災。
金士麒明白,這番話很犀利。這絕不吳永博這小年輕有感而言,一定是何參將在警告自己。
他也深以為然。無論如何,他不該參與廣西官場的斗爭。他只是一個世襲千戶,在千戶所里是個土皇帝,但出來就根本算不上什么大官。他在廣西沒有根基,根本斗不過那幫官僚。雖然自己手上有幾個兵,但那幫文官只要想搞你,隨便找出個名目來,旦夕間就能把你收拾掉。更何況金士麒也不是個安居樂業的本分人,以后會不停地鬧騰下去,他身上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這廣西的官場也不比遼東輕松啊。金士麒由衷地向擺脫這些不相干的事情,盡快回南丹衛,練兵種田生兒子去。
金士麒告別吳永博,回到下榻的酒樓。
他剛上二樓,就聽到里面一陣陣爽朗的男人笑聲,是那個郭秀才——他名叫郭梓文。金士麒心中略有不快——他一直在猜測郭梓文這家伙昨日請自己出手搭救龍家時,一定隱瞞著什么,他至少沒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讓自己陷入被動,很是討厭。
金士麒推門進了那廳堂,正想質問那郭梓文,卻看屋子里坐著一群人。
那些人見了金士麒都慌忙湊過來拜見,他們竟然是些商民。再一問才知道,他們是來商談藏寶港開工的事項。前幾日金士麒那一波人找上門去許下優厚條件,這幫柳州商人都半信半疑。沒成想郭梓文今日牽線搭橋,竟然立刻就說服了他們。
金士麒頓時心軟了、氣消了,忙令手下人照應著。郭梓文自然是喜笑顏開,一副邀功的表情。“金都司,他們也聽說了你昨日仗義出手,都無比敬佩。我再把你遼東的赫赫戰功一說,都愿意為你這柳州水營效力。”
眾人又都湊上來,連聲說:是啊是啊!欽佩欽佩!合作合作……
金士麒黯然:好嘛!我“插手稅銀之事”竟然傳開了,這傳到桂林府去不定衍生出多少麻煩呢,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金士麒心情復雜,但還是拜謝郭梓文:“有勞郭兄。唉,我好累。”
這郭梓文家里也小有資產,還開著生藥鋪子,與當地商民階層多有關系。“金兄辛苦了。郭某只是順勢而為,這馬平小地方,我們彼此熟悉,替你做個保人罷了。”郭梓文又道:“今日只是三家,都是常年與我家有些交情的。明日還有兩、三家。”
金士麒甚為寬慰,果然是當地有人好辦事。雖然目前搞掂的還只是數家商戶,但其中有一家生漆行和一家布行,都是柳州最大的商號。有他們帶頭,后面的業務就很容易展開了。經過了這一番波折,成果終于展現了,自己原先的那些構想果然在逐步落實,興甚啊。
金士麒向郭梓文再三致謝。
“謝我做甚。那些商戶一小半是認定你這買賣有賺頭,另外一大半都是看在你昨日出手救助龍先生的份上。”
“龍先生民望頗高,我也聽說了。”金士麒見身邊無人,便話鋒一轉,“可是也有人恨他啊。”
郭梓文楞了,“誰?”
“梓文兄,那上書免稅三年的事兒,也有你一份。”
郭梓文一驚,他眼神閃爍幾下,“此事兒很隱蔽,金都司從何而知?”
金士麒暗道:還在裝!你這老小子差點害了我啊!他嘆口氣,“昨日火災之禍正由此出,郭兄你還想瞞我到幾時?”
郭子文明顯慌了,忙解釋說他只是聽說龍先生上書減稅之事,卻并沒參與其間。那是龍先生聯合了幾個官員、舉人共同上書,他雖然跟龍先生親近,但他只是個秀才,還沒有署名的資格。再說這消息龍先生一再聲稱要保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昨日那伙歹徒竟與此相關。
“再說龍先生是一心為民,怎么會遭來這無妄之災?”
郭子文雖然虛長幾歲,但畢竟是個官場之外的書生,政治敏銳度明顯不如金士麒。金士麒來自后世,早就在課本上知道了古代官府的黑暗。在他內心深刻的概念中,就認定那是一群應該推翻的惡人。
金士麒簡單講了那官與民的食利關系,官衙的逐利本質和不擇手段。“如今你扼住了官老爺的喉嚨,人家不找你拼命才怪。如今這地步,官家已經亮了刀子,不知道龍先生是要鋌而走險?還是做個識時務的俊杰?”
郭子文聽得又驚又怒又悲,汗水噠噠地落在地板上。
“嚇到他了。”金士麒暗道。“看清世界的本質,這是成長的必然階段啊。”
忽然間,樓下傳來一陣吵鬧聲。
隨后他的親衛百總馮虎就推門進來,低語幾聲:昨天燒了龍文光家的那伙暴徒,竟然聚集在咱這酒樓正門外,還故意弄出響動來。他們是在向咱們示威,也是繼續威脅住在三樓的那些龍家女眷們。
那幫混蛋就是耍無賴,在展示他們的“存在感”。
早些時候馮虎就打探清楚了,那伙人里有兩個是桂林府那邊正職的差吏,剩下十來個據說也做過掛名差役。當時衙門臃腫,各府各縣超編的雜役眾多,那些人多是地痞混子,身份跟后世的“臨時工”類似。他們穿上差服就充當官家人,脫下衣服就干黑活兒。
金士麒心想這伙人果然跟當地官僚、軍將們沆瀣一氣。前一個時辰剛把“不許參合此事”的話兒低到我耳朵里,勒令我袖手旁觀,現在他們就欺上門來了。
“下去看看!”
金士麒怒沖沖地走出酒店大門,就看到十來個漢子都閑散地坐在街對面的茶肆大傘之下,橫躺歪坐。他們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吵鬧著,發出聲音給藏在那酒店里的龍家女眷們聽。
“金都司!”其中竟有個黑瘦的家伙陰陽怪氣地喊了出來。他還站起來拱拱手,看來是個領頭的。“都司過來喝茶?”
敢請我喝茶?金士麒勃然大怒。他的幾個私兵也跟了出來,擁著金士麒殺氣騰騰地就過去了。
那家伙卻毫無怯意,仍然嬉笑著:“金都司,我們今兒個可沒放火呀,你沒法辦我。”
“啪!”金士麒一個耳光打去,那人被打得翻到在地。
都司一動手,身邊的親兵們也沖上來一頓亂踢亂踹。現場立刻就亂了,那伙兇徒都跳出去,雖然他們也帶著腰刀、哨棒,卻不敢真動手。畢竟金士麒這邊是正規官軍,裝備的是鎧甲樸刀。
那伙人只能狂叫著、推搡著,終于把那個領頭的挨打貨扯了出去。
“放開我!”那家伙吼著掙脫開來,他身上至少斷了五根骨頭,額頭上血泊泊地淌下來。他胡亂擦了一把,又貼上來。“小的說話不尊重,挨打活該。都司你盡管打!”
他幾乎把臉湊在金士麒胸脯上來,耍著無賴橫死的樣兒。“你打呀!都司你打死我呀!”
“滾!”金士麒一腳踢翻他,“都給我滾,滾出柳州,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
那伙家伙非但不怕,還亂嚷起來:“柳州水營的耍無賴!”“喝茶有什么罪!金士麒你不讓人做生意!”“看你守著那龍家老寡婦幾天!”“我們今天就賴死在這,你打呀!”
太無恥了!金士麒氣得心肝亂顫,他沒法打殺他們,也沒法查辦他們。這是柳州府,是官府的地界。他空有一幫精兵,卻拿這幫地痞沒拌飯。即便發狠打殘了幾個,這幫無賴回頭鬧起事兒來會更糟糕。譬如半夜點個火、暗中戳個刀子,或者折騰那些跟金士麒做生意的店鋪。
更何況金士麒不能一輩子守在柳州,他鞭長莫及。
真該死!這也算是“不對稱戰斗”嗎?
金士麒只覺得這種斗爭比遼東還惡心百倍!在遼東,大家明刀明槍地廝殺,你比我強你可以殺我,我殺不過你我可以逃命!你馬多你追得上我,我比你聰明我會造浮橋!我們直來直去,殺得痛快。現在這幫鼻涕蟲,太惡心了!
金士麒一轉身,看到酒店門口幾個婦人正匆匆迎出來。
中間一位瘦小的老婦,年約50歲。她臉色鐵青,淚水連綿,正是龍文光的老母親馬氏。她左右各是一個媳婦模樣的婦人攙扶著,也都是又氣又悲的可憐模樣。
她們一處來,后面那些無賴們叫罵得更是歡騰了。
龍老夫人顫巍巍地出了酒樓正門,看到金士麒便拜了一次,便顫聲道:“金都司,我跟他們說理去!”
“別搗亂了!”金士麒把娘子軍們全都推了進去。
那伙婦人們進了堂內,更是傷心了,便嗚嗚哭鬧起來。金士麒環顧一圈,倒是沒看到弟弟心儀那個小閨女……這都什么時候了,咱不想這個行不行?金士麒心理煩躁,便只招了那龍老夫人到旁邊說話。
原本上,在半個時辰之前,金士麒已經決定不管龍文光這檔子事兒了。你龍文光上書減稅,這理想很好很讓人欽佩,但金士麒卻只覺得無奈。先不管朝廷會不會答應,即便減了又有什么大用!這是明末時代,這個帝國早都爛透了,拖延一天不如早死一天。金士麒雖然有抱負,但現在他斗不過那個罪惡、龐大、貪婪的文官體系,他不想被扼殺在搖籃里。
可是現在金士麒也被逼急了,他知道自己又開始沖動了。他只能暗中叮囑自己:“盡量低調啊,別被牽連了,你家里還有女人呢……”
“老夫人,事到如今,你還是聽我安排。”金士麒低聲道,“本官有‘金蟬脫殼’之計,非常適用你。”
“你要我逃走?”龍老夫人反問道,“我不怕他們!”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他們是幫無賴,你逞什么強!”
旁邊郭秀才也勸道:“伯母,你還是避避風頭,龍家在旁邊江口鎮不是有一處老宅嘛。”
那老婦黯然道:“躲能躲多久,天涯海角還會找上來了。”
沒想到這老夫人想得倒也長久。金士麒忙說:“你放心,我有辦法,把送你們去江西龍先生身邊。”
“那邊也是是非之地。文光把我們留在老家,就是要一心做事,沒想到……”
“好!隨我去遷江。”金士麒甩出底牌。他還說他在遷江有錢有勢,藏你們一家很容易。
“紙包不住火,躲得了一年半載,終究會被知道。最后還是給官人帶來麻煩。”
金士麒又勸了幾句,她死活不干。
“婦人之見!你們留在柳州,只會壞事!”金士麒終于怒了。他簡單地說了你那寶貝兒子龍文光上書逼皇帝免稅,導致廣西群官餓肚皮的事情,現在他們都恨你們入骨,現在政治斗爭很激烈……你這老太太還賴在柳州不走,反而會讓你兒子無法操辦這利國利民光宗耀祖的大事。
他本以為這事兒過于邪惡,婦道人家恐怕無法接受。沒想到他徐徐講述著,那老太太也逐漸面露紅光,很激動又很興奮的樣子。
金士麒最后道:“老媽媽,你兒子心懷百姓,是做大事的人,跟我是一類人。反正,你在這里是授人以柄,扯了他的后腿!”
龍老夫人的臉色逐漸地平靜下來,她好像想開了,緩緩地點點頭。
郭秀才也趁熱打鐵:“伯母你們先走,我在柳州等師兄,回來就讓他去遷江與你團聚。”
龍老婦人淺淺一笑,扯著那郭秀才:“好,我先去一步。郭侄兒,告訴我兒龍光,娘親不會羈絆他。”
隨后那老夫人又深深拜謝金士麒,雙眼含著淚花。她最后又叮囑郭秀才道:“你見了我兒文光,叫他勿忘父親教誨,心懷大義,忠則盡命!”
說完那話,她就晃悠悠地上樓了,說要收拾行裝。
接下來金士麒就忙了,他也上了二樓,召集緊急行動策劃會議。
他招來金士駿和馮虎,讓他們安排人手和船只。鋪開地圖規劃陸路和水路,還要部三路疑兵,讓那些惡棍們追無可追。也許到了最后,他們能猜到龍家人去遷江,但在過程中絕對不讓他們追上!
最關鍵的,不能留給他們任何證據!萬一被發覺……哼哼,別怪我們下狠手!
半晌之后,金士麒這邊一切都安排妥當,只等天黑。金士麒長出一口氣,暗自贊嘆自己條理清晰、臨危不亂、行事果敢,真是個辦大事的人啊!
“士駿,一路謹慎啊。”金士麒告誡弟弟,“到了遷江就好了。到時候,你就可以跟那龍家妹子日日相見、日久生情……”
聽著這話,士駿的頭一點點低下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
士駿抬起頭,一笑,“還沒敢問。”
“呆小子!”金士麒戳著弟弟的額頭,“快去準備!”
弟弟剛出去,金士麒一個轉身,忽覺二樓窗外多了什么東西!他瞪大了眼睛,“你娘!不對!”
窗外,一雙腳正晃蕩著!還穿著繡花鞋,是女人的腳。金士麒嚇得正要大叫,卻聽到斜上方有女人哀聲道:“龍光,娘以你為傲!”
隨后便見影子一閃,那龍老夫人正在窗外的傍晚的潮熱的空氣中,在重力的作用下加速下落。
“蠢啊!”金士麒下意識地就沖過去一把抓去……他抓空了!再一抓,抓住了那婦人的發髻。
剎那間,巨大的拉力作用在手臂上,金士麒也跟著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