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冰與箭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五rì。
從昨rì起,覺華島龍武水師就不鑿冰了,終于回歸了本職。三個水師營中,金冠的“龍武中營”裝備和訓練最好,在之前的兵變中損失最小,因此是防線上的絕對主力。
這營的當值主官,是守備查應才,32歲的甘肅爺們。
他本是金將軍的親兵千總,過去幾年中指揮的百人規模的精兵作戰,走的是技術流。如今他被臨戰提拔,還要代替金將軍統領一營,迎接殊死的一戰。真是百般滋味交匯于心,酣暢之中藏著酸楚,而且……略有緊張。
查應才低吼:“聽令!迎面西南,列御虜重方陣!”
前任遼東經略孫承宗給龍武水師的定位,是有雙重功能:平rì運糧運兵;戰時化身為海軍陸戰隊,配合陸營作戰,或者遠程登陸奇襲建奴。因此營中配備著全套的陸戰裝備。
按照孫承宗的籌劃,水師營的基層力量是100條沙船,每船15個水兵,船上還搭載戰車1輛。
明末的邊軍,已經實現了很高的火器化。尤其是遼東這些主力部隊。龍武營的主力戰車就是“偏廂車”,其側面裝著楯板作為裝甲,車上安裝2門輕型弗朗機炮——也就是子母炮。隊中還有火銃手輔助攻擊,還有長矛兵和刀盾手護衛。多兵種配合,打起仗來比廚房還熱鬧。這種編制源于當年戚繼光的“車營”,后經孫承宗、茅元儀等文官改編,以適應遼東戰場的情況。
但編制歸編制,造車買炮都要銀子的。實際的裝備,跟孫大人講的,略有差異。
龍武中營的100條船確實裝備100輛車,但只有40輛是標準偏廂車,每車上也只有1門弗朗機炮,另外1個炮位一般用來放熱水壺。營中另外還有10輛架火戰車,可以釋放火箭——這種火箭,就是在普通的箭上面加一個小火藥管,點燃了可以飛出百步遠,撒得滿地都是。一個箱子裝了100支火箭同時釋放,被稱為“百虎齊奔箭”,這名字就讓人很期待。
其余50條船上裝備的都是楯車。士兵們可以躲在大木板后面射箭放銃,很有安全感。
據說孫大人還給每個營配備了幾門“千斤弗朗機”重火炮,又稱大將軍炮。可惜這個也只是在編制上存在。據工部的計算,大約要到天啟15年才能配備。守備查應才自幼混跡軍中,他很懂事,他知道這種事情不能追問,問得太多了容易被滅口。
金冠這營算是不錯的了。龍武的另外4個營更單薄。
同在覺華島的龍武左營,“偏廂車”只有20輛,并只配了13門弗朗機炮。其它那三個營連弗朗機都沒有,只有幾十門“虎蹲炮”。這玩意名字很嚇人,卻是一種二尺長的小炮。水兵們私下都叫他“奪命天貓”——因為這炮很輕,只有30斤重,開炮時必須用大鐵釬子釘在地面上。否則一開火就會打著轉兒向后翻飛,將十幾步之內的自己人統統砸死。
在天啟六年的這場大戰中,第一股建奴騎兵抵達覺華島時,龍武中營剛剛列陣完畢。其它兩營的軍士們還在洗漱。
中營守備查應才正在巡視隊伍,他跳到一輛偏廂車上,考問著主炮手。
“半藥加散丸,半高能打多遠?”
“回守備,最遠飆二百五十步。”
“全藥加一兩大鉛丸,全高能打多遠?”
“回守備,最遠飆四百步……差不多是那群騎兵那么遠。”
“喔,那群騎兵……我估計足有五百步了……嗯,現在是四百五十步……哪兒來的騎兵!”
查應才忙站直身子。一里之外的冰原上,一隊披甲的騎兵正中速奔來,斜插向龍武營的右翼。
大約是200名騎兵。
他們沒有打旗號,穿著與明軍相似的全身罩面甲。但那滾滾馬蹄和依稀可見的兵器閃爍,分明帶著濃濃的殺意。
他們很狡猾,從西南邊的楊山島那面繞了過來。那座小島已經與覺華凍結在一起,好似一座小山丘阻擋了視線。他們徒然殺出來,此刻距離不過一里。
軍陣之前,剎那間的寧靜!
不是海市蜃樓……
如此突然的變化,查應才的心思如電,閃除了十幾個判斷。最后決定:再等他們近一些。他正要發出軍令,只聽爆炸聲四起,一片硝煙綻放!
水師的兄弟們動手了。
鳥銃砰砰作響,此起彼伏;弗朗機炮轟然如雷,濃煙中噴射著火焰;箭雨如飛蝗一般潑灑過去,在刺骨的寒風中撕開道道白光;最贊嘆那“百虎齊奔”火箭,如繁星點點一般撒向天空,再砰然而落……那個好看……全他娘的撒歪了!
轉瞬間,陣前便煙霧滾滾,蔽rì遮天。查應才怒吼著:不許開火!誰他娘的讓開火的!
那200名騎兵觀看了一會兒煙火,突然加快馬速,連續兩次轉折機動,已經逼近在150步遠的距離。他們沒有殺來,卻在龍武陣前橫向沖了過去。這個距離恰到好處,正是各種輕兵器的精確射程之外。
火銃聲已經稀疏了,陣前硝煙迅速被北風吹散。兵士們正在哆哆嗦嗦地裝彈藥裝弗朗機的子筒,只有箭羽還在綿綿地射去。“不能開火!”查應才的喉嚨都喊破了,他轉身抓住一個號令兵,“傳令各艟各舶,要聽我號令。”
這個時代火銃火炮裝填一次都需要很長時間,火力的間隔正是騎兵殺入的好時機。
那號令兵剛奔出去,四處又是一陣火光沖天爆聲連連。軍士們全都荒了,哪里還管他時機不時機!連查守備身邊的炮手也忍不住了,悄悄點了火。那車子一震,查應才險些被掀翻下去。沒想到這第二輪弗朗機開火竟有所斬獲……中間四個騎兵紛紛摔落馬下。
“勝啦!”“他們逃啦!”龍武營里一團咆哮,士兵們瘋癲了。“割首級!”
查應才忙扶住車上的楯板再看,突然看到敵人陣形有變——已經拆為兩隊,分頭向著南北方奔去。
“包抄……不是!”查應才思緒如電,瞬間明白了。
這股子騎兵,是來“武裝偵察”的,剛才只是試探我營中的火力,現在要探我全島了!那兩隊各百名騎兵,一隊沖向北面的龍頭大糧倉;另一隊去了南邊,那邊本來只是海岸線,但如今是金士麒的浮橋工地!
查應才的頭都大了,“我追哪個?”
他心中的小天平輕輕一晃,嘶啞著喊道:“右艟留守變陣,中艟左艟聽令,追擊南邊那股……逃兵!”
水兵們士氣正高,軍令所致旗幟翻滾、嚎叫鑼鼓齊鳴,旗長迅速喝令士兵們變陣出發。浩浩蕩蕩1000多步兵便壓了過去。
查應才用步兵和少量車兵追擊精銳騎兵,看似很搞怪,其實自有一番道理。騎兵的馬雖然快,但不可能長久地撒開了跑。因為馬也是爹生娘養的,也會疲憊。騎兵策馬分為緩步、慢步、中步、快步、疾步。疾步沖鋒跑不了幾里就會把馬累得直哭,所以平rì里多以慢步、中步前進,這速度跟士兵奔跑也差不多。
而且這覺華島本不大,南北一共才5里長,除了山就是卵石和冰雪,并不適合騎兵奔馳。步兵只要不停地追擊、壓迫,騎兵就一刻不得閑。
更何況查應才還有弗朗機炮,他開始有信心了。
南邊那隊建奴騎兵,正沿著海邊的浮冰帶突進,速度已經逐漸慢了下來。他們剛剛沖上一到小山梁,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慌忙拉住韁繩,驚訝地看著那波瀾壯闊的一幕——
在一片冰雪覆蓋的海灘上,竟聚集著黑壓壓的萬名兵眾!到處堆積著累累的木料,其間炊煙裊裊,參天大樹被百人隊伍拖下山來,那遠處的海港里許多船只已經被拆成了魚骨,轉瞬間又看到一根桅桿被放倒……
更精妙是那冰海上,已經赫然橫行著一道浮橋。它如長矛一般,筆直地戳向大海深處……五里之外的一座小島。那浮橋上人影匆忙走動,前后近百組木筏正在浮橋的兩側被拖拽前進,它們正不斷地延伸著浮橋的長度。
建奴騎兵們是何等……冰雪聰明之人,他們立刻明白了!“是要逃!”
領頭的首領權衡了片刻,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拎起一桿騎槍:“殺一番!”
百名騎兵,迅即沖著橋頭堡的方向殺來!
馬蹄疾踏,冰雪翻飛,寒光粼粼。那海岸冰原上的民眾們突然聽到了聲音,開始只是幾個人,轉瞬便是千百人,剎那間便如野火燎原一般爆發著驚呼哀鳴,剎那間,萬人如退潮一般狂奔。
此刻,金士麒正握著一把匕首虎踞在橋頭,在浮橋第一塊木筏的第一根木頭上,認真地刻著字。一行大字:“大明遼東覺華島雄起大橋”;一行稍小的字:“薊鎮覺華島營造千總官金士麒設計監造質保壹月”;一行最小的字:“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六rì”。
“本來應是明天再刻的。”金士麒笑瞇瞇地站了起來,“但是本官忍不住啊!”
他抬起頭來,便看到那隊騎兵已經迎面殺來,相距不過百步。
金士麒呆立了幾秒鐘,悵然道:“娘的,果然刻早了。”
“公子!”立刻便有親兵奔來,還牽著馬。
公子怒道:“殺奴啊!”
敵兵已經沖殺過來,刀起血水飛濺,槍挑人聲凄慘,所到之處死傷無數,他們在人群中生生殺出一條死路。
親兵們再不遲疑,抓住金士麒便抬上馬,前擁后護地向外逃去。前面有跑得慢的壯丁,立刻被馬撞翻了出去。一晃的功夫,竟然帶他逃到最前面去了……親兵的邏輯很簡單,他們判斷能否戰勝敵人——勝率大于五成,則戰!勝率低于五成,則帶著主人逃跑!
只剩下魏百總帶了十幾個親兵,正四處呼喊聯絡著眾人,紛紛向浮橋上退去,他們還喊著上浮橋!建奴騎兵不敢上來!
金士麒掙扎著翻身下馬,一轉身便看到千百計的壯丁們正迎面逃過來。
金士麒,這營造千總官顫抖著,面色蒼白如雪,但他頑強地站立在冰雪海岸上。他眼看著那人人面目凄涼惶恐,正翻滾跌跪著逃過來。那百名建奴騎兵還在遠處廝殺著,真如死神一般。
金士麒聲嘶力竭地吼著:“我們有一萬人!踩死他們,他們擠下海去!”那聲音在這混亂的軍中宛若細雨灑入江河。
旋即!他看到那些建奴騎兵已經不殺人了……他們正在砍伐那些浮橋的基座,還有那連綿的纜繩!那是浮橋的根基所在,保證這浮橋筆直地通向大海不會被海浪和北風吹開……他們正無情地揮舞著刀劍,砍殺著金士麒的心血和覺華島萬民的命脈!
“都回去……給我殺敵。”金士麒低吼一聲。他終于一根救命稻草——幾百個手臂上扎著紅色、藍色布條的士兵,他們都攜帶者刀劍和棍棒。
那是馮虎馮熊率領的600督戰隊!
“本官下令!沖殺建奴騎兵!”金士麒沖著督戰隊吼道:“你們要攔住所有的逃兵……”金士麒指著已經奔到身邊來的千百計的壯丁,“凡逃兵,殺無赦!”
“殺……”馮虎驚呼。
“殺。”金士麒此話一出,淚水便涌了出來。
淚水遮蓋了他全部的視線,一片晶瑩朦朧之間,那些督戰隊員們已經拉開了jǐng戒線,正迎著那些逃潰而來的壯丁們踢打砍殺起來……第一刀還在猶豫,第二刀便已是決然,第三刀第四刀已連貫如風!
有血灑在金士麒的臉上,視野中的一切染起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