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艾諾靠在窗沿邊,看著領主府護衛和侍女們在府邸管事的指揮下掛著燈籠,貼著窗花,將領主府裝飾成一派喜氣洋洋的節慶氣氛,卻是越想越覺得不高興。
就在這時,賈衣端著一壺茶水進了房來,看到艾諾拉著個臉,嘆息一聲,輕輕喚道:“艾諾,喝點兒花茶,降降火吧。”
這會兒艾諾還真是渾身燥熱,血流加速,額頭青筋還在一蹦一蹦,也不推辭,端起茶盞,立時就喝了一大口,隨即卻像是舌頭都要被煮熟了似的,痛得他將茶水噴了出來,心頭更是火起,“呯”地一聲,上好的如玉白瓷被摔了個粉碎,茶水還濺了他一身,不由惱火地罵道:“這是誰他媽泡得茶?是讓人喝的,還是給豬涮毛的?”
艾諾不認為是賈衣泡的,賈衣泡的茶總是帶著一種柔柔的醇香,能讓他直接喝。
可賈衣卻平靜地說道:“我泡的。”
艾諾和賈衣感情很好,因此兩人之間也很熟悉,可現在賈衣忽然做出了出乎艾諾意料的事情,頓時讓他愕然。
若是尋常男子,大抵上這會兒已經跳起腳來,要揍自家婆娘了,稍稍有自制力一些的也不會很高興,罵罵咧咧總是差不了,但艾諾對賈衣太熟悉,這會兒賈衣作出不尋常的舉動,反而讓艾諾從一種混亂的思緒狀態冷靜了下來,想及那紙荒謬的婚約,不由說道:“你……生氣了?為了那個蘇蘇?”
賈衣嘆息一聲:“不,我早就料想到有這一天,你畢竟是領主,你的婚姻不可能完全自己做主。”
艾諾有些皺眉,心中一氣,就想說什么。但他沒立刻說話,而是聽賈衣將話說完。
“但是呢,我生氣的是,作為領主,你居然至今還沒有足夠的覺悟,會因為這樣的事情徒自煩惱,困惑不已,”重新為艾諾倒上一杯茶,放在臺面上冷卻,賈衣又緩步輕移。走上前來,為艾諾一邊擦拭茶漬,一邊說道:“你有著領地的最高權力,但得到些什么,你就會失去些什么,這總是共通的,代表了領地的你,婚姻自然也代表了領地的立場,后裔更是將影響到領地未來的權力交替。連這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真是很失職的一件事情呢……”
艾諾終于說話了,但他沒有立刻搭話關于蘇蘇的部分,而是握住賈衣的雙肩。生氣地說道:“這就是你不肯和我結婚的原因嗎?”
賈衣嚇了一跳,隨后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個……有一點點啦,我并不是很適合的領主夫人人選……不對,這個時候提這個問題做什么?”
艾諾臉色卻是難看得要命:“什么啊。居然是這種理由……但是呢,賈衣,你們是不是都搞錯了一件事啊?”
“什、什么?”可能是艾諾的表情太過嚴肅。從未有過的認真,帶來了巨大的威勢,賈衣一時間有些失神。
艾諾皺著眉頭:“我什么時候說過,領地的權力需要世世代代掌握在我和我的后裔手上了?”
松開吃驚不小的賈衣,艾諾將手籠到了寬大的袖子里,慢慢站到了窗前,看向rì益繁華的長安,夜間的長安比從前更加明亮起來,初步試制的魔電機,也就是賽露緹恩版的發電機已經有了樣品,被用作了新的能量來源,應用到了領地基礎建設里,這幾天就布置了一些街燈,看看魔電機的實用狀況,而這種發展進度,也越來越讓艾諾有一種靠近現代化生活的感覺。
“你還記得我散播到龍脊十二城,以及更廣大的賽露緹恩土地上的各種理論么?”艾諾看著夜景,用一種悠遠的語氣說著話,仿佛夢中囈語。
但賈衣知道,他就在自己的面前。
“你是說……共和……之類的?”
艾諾笑道:“這是歷史大勢,也是我之所愿,我才不想一直挑著擔子呢,這擔子遲早還給領民自己。”
是的,這是艾諾的心聲。
在遠古時代,人們因為生產力低下,為了活下去,抱團在一起,逐漸產生了部落,而在基本的生存條件得到滿足后,生產力稍有富余,又產生了階級,逐漸進入到奴隸社會,在之后,生產力進一步發展,奴隸得到了解放,步入了封建社會,隨后就是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以及在理論上的。
換句話說,沒有什么制度是萬古長存的,生產關系必須符合生產力的發展,隨之與時俱進,進行變化,如果舊制度,舊階級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即便能逞兇一時,最終也只會被時代碾壓。
領地也逃不過這一最基本的社會規律,蓋因這種規律并不是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推動力,因為生產力的發展,只會讓個體的生存變得簡單,對于他人的依賴性則逐步減弱,從奴隸,到農民,再到工人,雖然在“社會”這個大概念下,人們依舊依附在不同的統治階層下,從奴隸主,到地主,再到工廠主,可人身zì誘確實是在不斷加大的。
也就是說,生產力越高,人們就越有物質上的余裕,物質上越有余裕,人們就越zì誘,而人們越zì誘,就越會思考。
我,為什么要依附對方?對方為什么能掌握生產資料?為什么產品明明如此豐盛,社會財富如此豐厚,這其中有我巨大的付出,我卻只能得到一點點殘余,而大部分卻被少數人掌握?他們憑什么?
于是,平等和再分配的要求就會出現,并越來越直指問題的核心,于此同時,從私有制出現后便開始編織的自私謊言就會逐漸被揭開,被分化,被剝奪,被消滅。
沒有錯,權力,只是謊言,財富,也是謊言,地位,同樣是謊言。
什么是權力?什么是財富?什么是地位?這些是自然的存在嗎?不是,它們都只是一種社會意識,是一種社會需要,因為智慧生靈沒有發展到一定階段前,需要有人團結他人,于是權力出現了,因為社會生產力發展,出現了多余的分配物,于是財富出現了,因為權力者通過施予協助其統治的階層以少量,但比普通社會成員多一些的財富,而他自己對多余財富進行占有,甚至奪取了其他普通社會成員的財富,于是,因為財富分布的不同,權力掌握的不同,地位出現了。
而這一切的基礎,是社會還需要它們,所以容忍它們,但每當社會生產力發達到一定程度后,人們便會將之削弱一次,即便到了最后,社會還是需要它們,卻也會將它們削弱到相對平權的程度,即便掌握它們的人不甘心自己遭到削弱,一次又一次地編撰新謊言,延長它們的壽命。
——如果人人都能無所不能,這些東西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當然,因為最完美的社會狀態只是一個理想,這三者很可能不會完全消失,或者說,有可能在達到最完美的社會狀態前,這個社會就消失了,和艾諾掌握的世界之種原主,那個已經達到世界根源,都已經幾乎快要真正不朽的超級文明一樣。
但這已經說明,權力也好,財富也好,地位也好,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萬能——在社會中,沒有它們不行,因為要依靠它們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它們也不會無所不能。
而艾諾,更是不樂意當傻子,因為對他來說,掌握世界之種,已經得到了超脫凡世束縛的條件,權力?財富?地位?這些東西對他有吸引力么?開玩笑,握有它們,他或許能獲得一定的快感,但也只是快感,并不一定是快樂,因為,這些東西是有約束力的,這種約束力,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承擔。
比如這次的聯姻事件,荀彧等人雖然是亙古的名臣、英靈、了不起的存在,可他們依舊受到很多的約束,他們并不完全zì誘,他們無法體驗zì誘戀愛的快樂,無法抓住禮儀之外的某些樂趣,也許很多人樂在其中,但艾諾既然已經掌握了大zì誘的鑰匙,憑什么要陪他們一起被束縛在各種充滿謊言的社會規則之中?
他之所創建領地,是一種尋求同類,改造出自己需要的環境的天然本能,而非為了什么權力、財富、地位,所以,在可能的情況下,他是絕對不會想要什么權力、財富、地位來拖累自己的,他還想著找到回家的路,衣錦還鄉呢。
當zì誘自在的逍遙仙多爽?
而賈衣聽了艾諾的得意自述,則是眉毛越挑越高,終于忍不住,在艾諾身上擰起軟肉來了:“你這是自私自利!”
艾諾“哎喲”呼痛,但還是笑瞇瞇:“這怎么叫自私自利?我的子孫后代活在一個相對平權的社會,怎么也比活在動輒有滅門之禍的封建王朝強吧?再說了,這也是天道倫常不是?以領地現在不斷發展的生產力,封建王朝可不能適應,或許我不在了,下個繼承人就會被送上斷頭臺也說不定。”
賈衣終于喘勻了氣,勉強將艾諾的憊懶行徑無視,冷哼一聲:“好吧,我接受領主閣下的說辭,但是,這一次事情已經惹出來了,卻是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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