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氣氛驟然緊張了起來。
“快,秦瑛,你馬上帶著她們四個到王婆婆家里去呆著,記住,哪兒也別去,等我回來!”
“哦,我們馬上走!”事不宜遲,秦瑛廚房里的碗筷也沒有收拾,帶著四個孩子馬上出門去房后王婆婆家。家產啥的沖走了都還可以掙回來,這四個寶貝兒叫水沖走了,秦瑛估計自己只有隨著水兒追去的份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哎,剛才忘了問了,你到哪里去?”秦瑛和四個孩子走了幾步,又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問留在屋里的喬振軒。
喬振軒將斗笠戴在頭上,正在緊張地往脖子上系帶子,十萬火急地說:“管那么干啥?趕快走!我出去看看,這下水是真的漲上來了,估計好多家已經亂成了一團,正缺人手,我去了給他們搭把手也好!”
“行,那你小心點,早點上來,我們在上面等你。”秦瑛知道勸不走丈夫,只得清淡的囑咐幾句,但那種深深的期盼喬振軒聽得出來。
喬振軒為人仗義,在村子里雖說是少有的知識分子,還是個校長,但是沒有一點兒架子,平常肯幫忙,村里人很多人沒有什么文化,逢年過節寫個對聯啥的,或者平常寫個借條證明之類的,都要來找他,喬振軒只要在家里,無論如何,都要放下手里的活兒,馬上幫人家搞定這些事,所以,雖然喬振軒年紀并不大,不過三十來歲,但是在村子里德高望重,頗得村人敬慕。
今天這種危急時刻,喬振軒打死也不會自己偷偷跑到安全處去躲清閑的。秦瑛太了解丈夫了,所以也不多勸,心情沉重地帶著幾個孩子到了王婆婆家。
王婆婆家已經點上了燈,昏暗的煤油燈在雨夜里顯得更加昏暗。人心忐忑,也如那搖曳不定的火苗一樣,突然有一種無著無落的感覺。
喬蓮藕站在屋檐下,看著下個不停的雨,心里卻是十分冷靜。
自己一家現在東西也搬了,糧食也搶回來了,更重要的是家人十分安全,爸爸喬振軒雖說現在出去幫別人了,但是不會有大問題的,因為這水雖然翻了攔河墻了,還在不斷地上漲,但是必竟是緩慢上漲的,不像山里面的山洪,說來就來,可以一下子將人沖得無影無蹤。
喬蓮藕記得曾經看過一段視頻,一分鐘前,幾個驢友還站在河里的石頭上,正準備往岸上跳,山洪來了,一個人猶豫了幾秒,那水瞬間上漲,想跳過去也跳不過去了,岸邊安全處的伙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一分鐘后被呼嘯而來的山洪卷到了激流里,然后被沖到了瀑布里,掉下懸崖后半天無影無蹤……
“現在還好,一切都會過去的。”喬蓮藕舒了一口氣,腦袋快速地轉動著,開始想還有什么緊要的事情沒有做。
幾家親戚不說了,喬家三個兒子,大伯喬振邦家離自己家有一段距離,且地勢較高,根本不用擔心安全;三爸喬振云在當兵,更是不用操心。宋小山機靈,自己給他打招呼打得也早,家里肯定早做了準備,應該也沒事的……還有誰需要特別考慮一下呢?
突然,一個名字閃了出來——“曾瘋子”!
對,曾婆婆一個人,這幾天身體也不太好,她肯定還在家里呆著,不知道危險就是眼前,對,馬上去救曾婆婆上來!
想到這里,喬蓮藕走過去,悄悄拉了拉喬慕然的衣服,示意他過來一下,喬慕然知道大妹妹有事,很配合,若無其事地走到了邊,悄悄問道:“妹妹,啥事?”
“慕然哥哥,我剛才才記起,曾婆婆一個人肯定還在家里,這會兒雞飛狗跳的,村干部們都忙著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準兒將她忘記了,走,我們去將她老人家背上來!”
喬蓮藕慢慢回憶起來了,當年這場大水漲上來的時候,周曾氏一個人呆在屋里沒有出來,水漲進了屋里,快淹到床上睡覺的高度了,家里淹得一團糟,周曾氏說不出來的慘……
“走吧,還等什么?不過得快,等會兒媽媽找不到我們,一定著急,今天晚上還是不要給她添亂得好。”喬慕然提醒喬蓮藕。
喬蓮藕心想也是,便輕輕走到廚房里,看到媽媽秦瑛和幾個婦人一起在準備第二天的吃食,她們一邊忙著,一邊閑談,十分專注,看樣子,這會兒應該不會注意到自己這里來。遂馬上退回來,和喬慕然一起沖進雨里,往王婆婆家下面不遠處周曾氏的家里跑去。
“曾婆婆,你在哪里?”喬蓮藕推開虛掩的木門,大聲叫道。
屋子里沒有點燈,黑糊糊的,一時沒有回聲。喬蓮藕心里有些慌,這陣子,曾婆婆一個人會到哪里去呢?
“別急,我們進去看看。”喬慕然安慰喬蓮藕,倆兄妹心意相通,喬蓮藕的心思慕然總會揣度得一絲不差。
“是蓮藕和慕然吧。”正當倆人膽戰心驚摸索著往里走的時候,屋子里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這聲音驟一響起,有一種地底下傳來的恐懼感,讓毫無防備的喬蓮藕嚇了一大跳,冷汗出了一身。
“是曾婆婆吧。你在哪里?”倒是秦慕然冷靜,趕緊問了一聲。前幾天周曾氏給喬蓮藕家端嫩包谷饃饃的時候,倆人見過一面,喬慕然也認識了周曾氏。
“唉,我在床上躺著,你們小心點,我,我沒點燈。”周曾氏說完嘆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一股蒼涼,冷寂,讓喬蓮藕的心里十分得不好受,堵得慌。
“曾婆婆,火柴在哪里?”喬蓮藕心想當務之急還是先將燈點著,這屋子里黑燈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見。
“火柴在這里。”周曾氏從枕頭底下摸索了一盒火柴出來,遞給摸到床邊的喬蓮藕手上。
喬蓮藕接過火柴,擦燃了一根,將放在灶臺上的煤油燈點燃。屋子里有了亮光,勉強看得清楚了,周曾氏躺在床上,孤零零的,形容枯萎,與年輕時候手使雙槍在馬上威風八面的美人兒形成了讓人心碎的對比。
“歲月是把殺豬刀,刀刀催人老啊!”不知為什么,喬蓮藕腦袋里馬上浮現出一句網絡用語,現在,這句調侃的話卻最真實地書寫了現實。美人遲暮,看來真是一件讓人欲哭無淚又痛心疾首的無奈的事情啊。
“曾婆婆,快走吧,洪水已經翻過攔河墻了,馬上就要漲到這里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來,我背你,我們馬上到上面王婆婆家里去,她家地勢高,安全!”說完,背過身子半蹲下,要背周曾氏。
“算啦,蓮藕,謝謝你的好心,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里躺著,活到這把年紀,也算是活夠了,不想再給別人添麻煩了。你和慕然快走吧,不要管我。”周曾氏吃力地說完,躺在床上一動不起,眼睛里一片空洞,看來真的是心灰意冷了。這空洞刺激了喬蓮藕內心最柔弱的一塊地方,眼淚幾乎快要落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喬蓮藕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平常厲害無比的周曾氏內心最脆弱的地方,這脆弱將喬蓮藕的心擊打得一片粉碎,不行!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將曾婆婆背上去,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否則,喬蓮藕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來,慕然哥哥,幫一把忙,把曾婆婆扶到我的背上,我背她上去。”喬蓮藕忍住淚,拉了一把站在一邊發呆的喬慕然。
“哦,”喬慕然清醒過來,“妹妹,還是我來吧,我是男孩子,個子大些,我來背。”說罷,拉過喬蓮藕,自己蹲下,作出背的姿勢。
喬蓮藕知道,這會兒再多說什么已經無益,便將躺在床上的周曾氏扶起來。
周曾氏這個外人眼里永遠精神抖擻永遠不服輸的暮年女人干涸的眼里,在這個黑暗的雨夜里,竟然突然蓄滿了渾濁的老淚。她不再拒絕,溫順地爬到了喬慕然的背上,由著倆固執的孩子將自己背到了王婆婆的家里。
身后,是那棟破舊不堪的低矮房子,沒有來得及關著的房門,仿佛一個人大張的嘴,呆呆地看著剛才發生的這一切。
周家壩村子里,現在已經亂成了一團,到處雞飛狗跳,叫聲,鬧聲,叫喊聲此起彼伏,將黑夜攪動得煩躁無比。
當喬蓮藕幫周曾氏換好干爽的衣服,扶她坐到椅子上的時候,外面突然有驚恐的聲音傳來:
“不好啦,有人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