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朵
傍晚時分，簡阿貴等人從田間了，見林初荷和簡吉祥歸了家，少不得便要問上幾句林家槐成親的事，得知一切順利，娶回家的新又十分懂禮能干，倒也是真心地為他們高興。
林初荷與他說了兩句，便幫著譚氏一起張羅了晚飯端上桌，韋氏果然怯生生地從屋里走了出來，也在桌邊坐了。
因為之前孟大夫吩咐要靜養的緣故，韋氏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飯桌上，因此，冷不丁瞧見她，譚氏還真覺得有些奇怪，倒也沒說，只沖著她翻了個白眼，便扭過頭去，吆喝著讓林初荷擺碗筷。
大伙兒都上桌之后，吃了兩筷子菜，林初荷就一拍腦門，笑呵呵地道爹，娘，跟你們說件事兒唄，我的錢找著了。”
“唔，在啥地方？”簡阿貴眉毛一挑，嘴角就彎了起來。
“是我自個兒記性不好，那天我跟哥進村兒，不是為了給我山上那個哥哥買賀禮的嗎？我從那匣子里拿了錢，也不知腦子里哪根兒筋出了問題，就把剩下的全從匣子里撈出來，一股腦兒地塞到了床底下。今兒，我想打掃打掃屋子，往床下一瞅，樂得我都不該咋辦了！”林初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說你整天腦子里凈瞎琢磨啥呢？”簡阿貴笑罵道，“把家里攪和得這一通亂！”
“哼，廢物，害得老娘跟著你生了半天的氣，晚上覺都睡不好，你他娘的還有譜沒譜了？再敢給我鬧出這種事來，老娘活剝了你！”譚氏兇巴巴地斥道，然而看臉色，仿佛并不怎樣生氣。
“娘，我了，我以后再不敢了。”林初荷就裝了個可憐，又沖韋氏使了個眼色，道，“娘，我還有個好笑的事兒呢，你想聽不？”
“有屁就快放，少跟老娘這兒賣嘴乖！”譚氏剜了她一眼。
“林初荷對她那副神情視而不見，樂顛顛地道這一回我山上那個哥哥成親，把我娘可給忙壞了，人都糊涂了！好容易閑下來一點兒，還上趕著跟隔壁的大娘，問她家那兒懷著身子的時候，該吃點啥好。”
“你大哥剛娶親，你母親咋就問這個，莫不是你那大嫂……”譚氏的八卦之心立刻被勾起來，整個人都精神了，瞪著眼睛道。
“我也是這么想啊，那大娘，當時也是那么問的。結果我娘這才說，早點做準備，省得到時候抓瞎！你說可笑不可笑？”
“嘁！”譚氏非常失望，從口中噴出一口冷氣。
林初荷可不管她是反應，自顧自說下去道那大娘就說了，說我娘也是懷過身子的人，還生了三個哪，咋連這個都不懂？肚子里有了娃，就得多吃些能補身子的，山里頭買魚不方便，就弄些野雞啊啥的糊弄著也就罷了，要不然，吃魚才是最好的哪！”
“依我說啊，那大娘還是在哄我娘。我嫂子如今就懷著身子，還不是跟咱吃的一樣，攏共也只見她吃過一次魚！所以，這大著肚子的人，其實也沒那么精貴嘛！”
她說完，又嘻嘻笑了兩聲，就端起飯碗來。
譚氏自打此事無關八卦，便一直聽得心不在焉，老半天才醒過夢兒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聲道死丫頭，你這是拿話敲打我呢吧？無不少字好大的狗膽哪你！”
“我沒有哇，娘你咋生氣了？”林初荷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道，“我哪句說了，本來就沒瞧見過我嫂子吃魚嘛！”
譚氏擱下碗就要揍她，簡阿貴一直在旁邊沒有出聲，這時候連忙一把拉住了的，有些猶豫地道按說，魚那，其實也不算貴，咱村兒又靠著河，買起來也挺方便。秀蘭肚子里那個，是咱簡家的大孫子啊，多補補，那還不是該當的？你瞧人春喜，頭一胎就生下來一個大胖小子，等咱家那娃落了地，要是瘦巴巴的，那也不像樣，你說是不？”
譚氏雖然生出來一個不成器的簡如意，讓全家人跟著丟臉，但她仍然是一個十分好面子的人。聽簡阿貴這么一說，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過了一會兒，黑著臉對簡興旺說吃完了飯，上我那兒拿錢，明兒給你兒買條魚，別讓她出去嚷嚷，說我克扣她。”
簡興旺忙不迭地答應了，林初荷笑瞇瞇地看了韋氏一眼。
這事兒其實很簡單，不是嗎？只要把話丟出來，自然會有人幫腔，需要注意的，不過是拿捏分寸罷了。只要韋氏勤加練習，終有一日，必有所成。
自這日起，韋氏果然過上了有魚吃的日子。雖然不能像春喜那樣頓頓變著花樣，但好歹隔個三兩天就能打打牙祭，她心中的那股子氣，也就逐漸平了下來，只是不知，今后會不會始終這樣風平浪靜。
林初荷在酒坊中又添了六七個半人高的石頭大缸，就由她和顧老頭負責，同時又吩咐林家槐他們適當地多送些野果來。那靈猴釀不愁買主，伙計們做起事來格外有勁兒，酒坊之中天天都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簡阿貴見林初荷如此懂事能干，也就愈加放下心來。
這一天，酒坊下工的比較早，簡吉祥先一步回了家，林初荷收拾了，也慢慢悠悠地從里面晃出來鎖了門，迎面就瞧見一棵大槐樹后，一個湛藍色的人影一晃而過。
她撇了撇嘴，走伸手一抓，就將沈醉從那樹后頭拽了出來，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又跑來做？”
“我若久不來，怕你掛念我。”沈醉勾唇一笑。
“我掛念你？謝謝你啊，我還沒瘋呢！”林初荷沖他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
“喂，小兒！”沈醉自身后拉住她，“脾氣太差，你既應承過教我識字，又怎能反口不認？”
林初荷甩開他，朝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四周，皺著眉道就，別動手行不行？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每半個月來一次，你今天跑來干嘛？——還有，你叫誰小兒？”
“你是這一戶人家的童養媳，不是小兒又是？再說，這半個月已經好幾天了。上一回我下山來，沒尋著你，后又被寨子里一些事給絆住了，唯有耽擱到今日。”沈醉仍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不緊不慢地道。
林初荷挖了挖耳朵小兒也不是你能叫的。我說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擺出一副很帥的樣子？你那張臉，的確長得還算不，能吸引幾個小姑娘，不過在我面前，你還是省了吧！”
“我我玉樹臨風瀟灑落拓，你不用直接說出來。”沈醉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說正事，你還是得照舊教我識字才行，去河邊。”
說罷，轉身就走。
林初荷叫了他一聲，他卻壓根兒只當沒聽見，背著手快步朝前走。左右無法，她也只得在嘴里“嘖”了一聲，緊跑兩步跟了上去。
入了夏，環繞小葉村的這條小河，也逐漸漲起水來，但水流仍然十分清澈，站在岸邊，可以瞧見那淺灘處的河水下，不少小魚擺著尾巴游來游去。有一群橘紅色的湊在一堆，仿佛是鯉魚，顏色鮮艷，尤其漂亮。
林初荷跟在沈醉身后來到河邊，那人便轉過身來，仿佛迫不及待地道今天我們學？”
“莫急。”林初荷心念一轉，故意板著臉看他道，“好學是好事，可光勤奮沒用，我你學進去多少？為師今天要考一考你——你帶紙筆了嗎？”無錯不跳字。
沈醉沒有，只從懷中掏出一沓黃麻紙和一套筆墨，遞了。
林初荷接，就在那紙上寫了一個字，故意寫得歪歪扭扭極難辨認，拿起來舉在面前，一本正經道你可這是何字？”
沈醉鮮見地有些遲疑，死死盯著那字看了半晌，蹙眉道寫的鬼畫符一般，誰認得？”
“是‘死’字吧——”林初荷故意拖長了聲調。
“嗯……恍惚好像是的。”沈醉眼神一片迷茫，順著她道。
“哈哈哈，是你個頭啊！”林初荷登時笑噴，“這是‘丑’！連個丑字都不認得，還好意思說玉樹臨風瀟灑落拓！我今天可沒法教你，你自個兒把這個字寫一百遍。”
沈醉抿了抿嘴唇，也不惱，瞅著她不，過了半晌忽道小兒，我知你家在釀那猴兒酒，你去偷點出來，你我對飲兩杯。”
“你再叫我一聲小試試？”林初荷指著他的鼻子，“那猴兒酒，可是我一手一腳張羅著釀出來的，我要多少就能拿多少，何必偷？不過，我可不打算給你喝，更別提對飲了。那酒我一喝就醉，非睡上幾個時辰不可。”
“醉了更好。”
“你想干嘛？”
“我可是山賊，所以……”
林初荷抬手就要打他，手伸到一半，又迅速縮了，只正色道這話你不要說第二次，如果再被我聽見，從今往后，我絕對不會教你認字了。”
“……好。”沈醉點了點頭。
林初荷這才放松下來，在河邊坐了，伸手碰了碰河水，只覺沁涼舒爽，索性將整個手掌都探進水里。
不知何故，那一群橘紅色的小魚竟立即游了，在她手邊圍成一圈，還用那小小的魚嘴嘬她的手。
“我看起來很像餌子嗎？”無錯不跳字。林初荷看著水里的魚，自言自語道，“別費勁了，我的肉不好吃的，回頭弄點地龍啥的給你們，那才叫一個鮮哪！”
沈醉倚在河邊一棵大樹的樹干上低頭看她，眸子一暗，彎著眼角道你多大了？”
“十二，了？”林初荷回過頭來。
“我以為你兩歲呢，多大的人了，跟魚也能玩到一塊兒去。”
“你啥都不懂，別胡咧咧了，我跟你就沒法兒說！”林初荷沒好氣地道，忽然想起來一事，便又問道，“對了，你們大當家的了嗎？”無錯不跳字。
沈醉似笑非笑地瞅著她你根本與大當家從未曾謀面，竟還心心念念地記掛起來？該不是，想上山做壓寨吧？無不少字”
“別胡說，我只是想問問，他尋親的事情，究竟進行得樣？”林初荷瞪視他道。
“那就是一伙騙子，又怎會有任何線索？”
“那他難道連是哪個地方的人都不清楚？你呢，你還記得嗎？”無錯不跳字。
沈醉冷冷一笑我說過吧，我還在嬰孩時，就被遺棄路邊，大當家的瞧見了，便將我抱上了山，我又怎會記得？況且，我也根本沒有任何興趣。”
林初荷揮了揮手，認真地道話不是這樣說，如果能找到的親人，那總比當山賊強吧？無不少字若家里揭不開鍋，那也就罷了，但萬一，你是哪個王公貴族的子弟呢？假如真個聯系上他們，那你可就發財了，一輩子衣食無憂哪！”
“你見過哪個王公貴族遺棄的孩子？”沈醉面色愈加冷峻，“這些事，少想的好，我也不愿提。”
他說著就在林初荷身邊坐下來，伸手也去摸那水中的小魚。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只聽見風聲，鼻子里嗅到柳葉兒的香氣。
也不是出于心理，林初荷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
唔，這人長得，果真是個妖孽的面相，側面竟仿佛比正臉還更好看些。鼻若懸膽唇似點朱，那雙眼睛，眼梢居然還有些微微上挑，斜飛入鬢。厚實得如同一把小扇子的睫毛遮住了眸子，微微一動，便好似有那微光從眼底流瀉而出。
說起來，她身邊那幾個走得近的年輕男子，相貌也都算不的。簡吉祥明明是莊戶人家的，偏生一身的文秀書生氣，連眉眼也都是清秀干凈的；林家槐皮膚黝黑，渾身上下帶著山里特有的淳樸陽光氣息；而眼前這個人，極美卻又不帶絲毫女氣，一顰一笑間，就是讓人覺得，他有一股子透入骨髓地妖異之氣。
算了，你還是好好兒做你的山賊吧，要不然，這世上的小姑娘，可都遭了殃了。
林初荷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就見那沈醉忽然霍地站起來，道回山上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飄了出去。
“喂，我……”林初荷還想叫他，卻見那人瞬間已經閃了個沒影兒，只得愣愣地贊了一聲“好功夫”，嘆口氣，也回了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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