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坊里,和簡家小院相連的院墻角落中種著一棵桃樹。正是開花之時,一枝綴滿了花苞的樹枝從院兒里探出頭來,被風一吹,粉嘟嘟的花瓣便搖搖擺擺,有點嬌俏地落下來。
樹枝下,一個身材瘦長的藍衫少年立在暗影之中,背脊斜倚著抵在墻上,半垂著眼睛,長而密實的睫毛遮住眸子里的光,也不說話,只似笑非笑地瞧著林初荷。
那人便是沈醉。
林初荷腦子里嗡地又暈了一下。……所以,這人一定很清楚自己是個足夠顛倒眾生的翩翩美少年,故此,每次都要擺出這副又冷又妖的姿態來勾搭小姑娘吧?
她穩了穩心神,走過去假作看見他便不耐煩,沒好氣地壓低了聲音道:“我在問你話呢!青天白日的,你一個山賊,跑到我們村兒里來干啥?該不會又是來搶東西的吧,你們還能不能靠點譜了?小芳呢?”
“你想他?”沈醉勾唇一笑,滿面促狹地道。
“我……”林初荷險得噴出一口老血,“我又不是失心瘋,想他干嘛?只不過他不是你的貼身小跟班嗎?你都下山了,他又怎能不鞍前馬后地伺候著?”
“你也說了,他是我的跟班,我想讓他來,他便來,我若不想,他就決不能離開山寨一步,與你何干?”
林初荷被他噎得半晌提不上氣。這人巴巴兒地跑到簡家墻根兒下站著,擺明了是專程來找她有事,這會子不好好正經說話,插科打諢倒是挺有興致,毛病!
“那你慢慢站。”她白了沈醉一眼。轉身就往酒坊里走。
“小芳那人,腦子雖不靈便,卻著實有一把子好氣力,我打發他去接大當家了。”沈醉不慌不忙,也不上來攔她,自顧自在她背后慢慢悠悠地道。
“……這么說,你們大當家的那檔子事算是解決了?”林初荷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沈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冷冷笑了一聲,道:“早在許久之前,我便同他說過,尋親之事不靠譜,他無論如何就是不聽。這可好,山長水遠地走了一趟,家人依舊杳無音信,倒給自己尋來了一身麻煩。滿懷希望地出去。碰了一鼻子灰,何苦來呢?”
“話可不能這么說啊!”林初荷一本正經地道,“你說過,黑狼寨那些個山賊,多數都是孤兒,思念家鄉親人。那也是很正常的吧?你們大當家冷不丁收到家人的消息,自然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去看看。哪怕最后是一場空,總好過什么也不做呀!譬如說你,倘若你某日知道了父母在哪里,難道不想去尋他們?”
“我為何要去尋?”沈醉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們既然拋下了我,那便證明,我對于他們并不重要,是隨時都可以被遺棄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上趕著去熱臉貼他們的冷屁股?”
林初荷朝他臉上看了兩眼。咬了咬嘴唇,總覺得他此刻的神色雖然淡漠,卻糅雜了些許哀楚的意味。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勸他,愣了許久。才有些生硬地道:“你不要鉆牛角尖好不好?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誰又清楚當時是個什么情況,萬一你是與他們走失了呢?若不是萬般無奈,誰家又會忍心棄自己的親生子女于不顧?”
“你是在說你自己?”沈醉哂然一笑,“你家里把你賣去別家做童養媳,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好端端的,牽扯我干啥?”林初荷呆了呆,沖他翻個白眼道,“再說,我娘雖然把我給賣了,她和我哥、我弟,照樣是把我心疼到骨子里,這一點,我還是明白的。”
沈醉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卻并沒有再說什么。
“算了,也是我嘴欠,跟你掰扯這么多干啥?我酒坊里還有好多事,你請自便!”林初荷被他那一笑弄得心里一陣堵,抬腳便又要離開。
“喂,童養媳!”沈醉在身后叫了她一聲,“我有事找你。”
“大哥,你的話能不能一次過說完哪,非要大喘氣,心里才舒坦?”林初荷這會子是真的覺得有些不耐,然而一回頭,卻見那人一臉無辜地瞅著自己,眼神鮮有地帶了幾分可憐巴巴,像小狗似的。
這可真是……林初荷忍不住以手扶額。
幸好這家伙只是個被家人遺棄的山賊啊,否則,長著這樣一張禍國殃民的臉,若是身居高位,往后那非得變成男版蘇妲己不可!
“……有事快說,酒坊真的很忙。”她再度穩住情緒,急急吼吼地道。
沈醉的神色變得有些復雜,臉上微微有點紅,憋了好半天,終于下定決心地高聲道:“我要你教我認字、寫字。”
“噓——”林初荷趕緊猛搖手,“我家就在這隔壁,你別嚷嚷,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認識字。”
“為何?”
“因為不合理。”
“……的確。”沈醉思忖了片刻,挑眉笑道。
“不是我敷衍你,我真的沒工夫教你呀。”林初荷嘆息一聲,“酒坊里的活兒又多又雜,我如今雖然累不著,卻也得時時盯緊點。實在撥不出空兒來,要不你……”
不等她說完,沈醉便搶在頭里道:“你若肯教,我可以許你一個要求。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辦到,一定在所不辭。”
“咦?”林初荷撲哧一笑,伸出兩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上回我和我哥被簡良全那狗東西擄上山,那時候,你就欠了我一個人情,這可是第二個啦!”
“不要啰嗦。”沈醉簡短地道。
林初荷飛快地在心里盤算了一下。雖然她現在還不知道能讓沈醉——或者說黑狼寨那班山賊替自己做些什么,但手中多掌握些人脈,總歸不是壞事。不說別的,趕明兒那些個山賊若再下山搶劫財物,只要有沈醉這個三當家在。就算全村兒的人家都被洗劫一空,她家也能幸免于難。這豈不省事?!
想明白了這一點,她便撇了撇嘴,領著沈醉去到一處少人來往的所在,又左右小心地瞅了瞅,蹙眉道:“說吧,趕緊的,你想學什么?”
“先教我寫我的名字。”沈醉倒也不客氣。仿佛一早便想好該怎樣回答。
林初荷就在旁邊撿了一根樹枝,在泥地上隨便劃拉了兩下,道:“喏,這就是你的名字,你自己照著慢慢學吧。”
沈醉垂眼往地上仔細看了一看,再抬頭的時候,那表情就有些意味深長:“你誆我?”
“唔?”林初荷頓時訝異起來,心虛地道。“我……我啥時候誆你了?”
“我雖不認得字,但在村里鎮上走動的久了,那些常見的字,總會留下些印象。你寫的這兩個字,頭一個我時常在賣肉的攤檔上看見,若我估計不錯。應當是個‘豬’字,后面那個呢?”
這你也能猜出來,果然是個聰明人,還真是小瞧你了!有那么好的腦子,咋不干點正事,偏要當山賊?
林初荷暗暗嘀咕一句,心中愈發惴惴,聲音細得好似蚊蠅:“另一個字是……頭……”
沈醉哭笑不得:“方才是誰跟我說酒坊里的活計多,沒時間同我閑扯來著?平白無故罵我。你無不無聊?”
“好好好。你不要鬧!”林初荷氣哼哼地用腳蹭掉那兩個字,這才老老實實將他的名字寫出來,道,“這回真沒騙你。你的名字就是這樣寫的。你回去每天照著寫一百次,不出一個月,保準兒你就寫得特別好了!對了,你那里不是有很多書嗎?隨便找兩頁,沒事便照著抄,然后把你寫的字帶給我看,那時,我再告訴你是什么意思。”
沈醉將地上那兩個字的寫法默記在心中,點頭道:“這也好,免得我天天下山來,累得慌。”
“現在我可以走了吧?”林初荷瞪他一眼,“我已經耽誤了好些時候了,酒坊里要是出啥岔子,我肯定得被人把皮都生剝下來!”
沈醉頓了一頓,忽然道:“當初你娘把你賣到這一家來,可有簽什么字據?”
“怎么了?”林初荷表示不解。
“你只管告訴我。”
“嗯……我印象中,應該是沒簽啥,也沒蓋手印。反正譚氏給了我娘五兩銀子,我娘就把我扔在這兒了。”
“哼,五兩……”沈醉冷冷一笑,隨即便揮手道,“你去吧。”
莫名其妙!林初荷完全摸不著頭腦,卻又實在不想再與他嘮嘮叨叨地沒個完,草草道了個別,便立刻跑回簡家酒坊里。
自那之后,每半個月,沈醉便會下山來一趟,讓林初荷教他識字,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竟一直沒有被人撞見。
簡家酒坊的工作一絲不亂地進行著,塞果子、加水和酒藥,不但沒出一點岔子,因為天氣越來越熱的緣故,這酒的釀造速度,反而還比冬天時快了許多。原本預計要一個月才能釀好,照眼下的進度來看,再有個五六天,老簡家第一批大規模生產的靈猴釀,便將正式出窖完工。
林家槐與那幾個搬運野果的伙計,每隔五天,都會按時將果子送到酒坊里,如今那十八個半人高的大酒缸里,又添加了野櫻桃、野楊梅等酸甜爽口的果子。酒缸擱在陰涼處,一陣風刮過,那參雜著濃郁果香的酒氣便一陣陣兒地飄過來,在人的鼻子底下直打轉,勾得大家伙兒口水都要流出來。
對此,林初荷自然非常高興,但與此同時她也很清楚,越是在這個時候,越要加倍小心。否則,但凡出一點紕漏,整整二十多天的忙碌,整個酒坊所傾注的心血,一夕之間,就會全部付之東流。
這些日子,她往酒坊去的比平時更勤了些,時不時地,還得上羅永福的陶鋪走動走動。簡吉祥已經將酒壇的圖樣畫了出來,兩百個酒壇的紅箋也都已經全數寫好,如今只等著壇子燒制好,便可以將那靈猴釀裝壇送去鎮上。
這日下午,林初荷和簡吉祥一起從酒坊離開,又順腳去了羅記陶鋪一趟,與羅永昌聊了兩句,問了問酒壇子燒得咋樣。眼看著要到吃晚飯的時間,兩人便走了出來,行至路邊一棵榕樹下,就見好十幾個村里人圍在一處,悉悉索索不知議論些什么。
林初荷打眼瞧見春喜站在圈子的最中央,唾沫星子亂飛,說得七情上面,心里就有點犯嘀咕。話說,這春喜可是小葉村里最有名的大嘴巴,她就住在簡家隔壁,該不是又偷偷聽到了什么,跑出來造福八卦大眾了吧?
那十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神秘,聲音壓得很低,實在聽不分明。當中就有一個莊稼漢似信不信地揚聲道:“春喜妹子,這是真的?你可別糊弄人哪!哎喲,聽得我身上一陣陣兒地發涼!”說著還狠狠打了個寒戰。
“我是啥人,你們還不清楚?我從來不會胡亂編排瞎話,只要我說出口,那指定就是真的。嘿,你們還別不相信,這事兒,老邪乎了!”春喜得意洋洋第一擰脖子,言之灼灼道。
林初荷越聽越不放心,和簡吉祥對視了一眼,見他臉上也是一片猶疑。兩人沉默了片刻,終是簡吉祥道:“妹子,你說……春喜嫂子在那兒說啥呢?我咋覺得……”
“咱上去問問不就行了?”林初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拽著簡吉祥的胳膊走過去,往人堆兒里一擠,敞著喉嚨理直氣壯地大聲道:“春喜嫂子,你在這兒說啥呢,那么熱鬧?”
話音未落,所有人呼啦一聲都把腦袋扭了過來,死死地盯著她和簡吉祥,霎時間一片寂靜。
林初荷被他們盯得身上毛毛的,瑟縮了一下道:“你……們看我干啥,我招你們了?”
“荷丫頭,你老實說,那個事兒,又是你家如意折騰出來的吧?”沉默半晌,金花飯莊的李掌柜突然開口道。
林初荷心中愈發篤定,不由得有些生氣。這春喜和她關系也算不錯了,平常看著挺懂事兒一人兒,怎么這樣喜歡滿嘴瞎嚷嚷?
不等她開口,春喜就趕緊走過來,一把將她拽了過去,連連擺手道:“這跟荷丫頭他家如意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們咋能胡亂栽贓呢?我都明告訴你們了,那真是……”
她聲音越來越低,到了最后,干脆就壓根兒聽不見了,仿佛有些膽怯驚怕。
“春喜嫂子,你們到底兒說啥呢,咋的,既然跟我家沒關系,為啥不能讓我知道知道?”林初荷虎著臉道。
“不是的荷丫頭。”春喜忙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我是怕說出來,你會害怕,回頭晚上睡不著覺那咋辦?”
(:→)如果您認為不錯,請,以方便以后跟進的連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