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荷一回頭,就見院子門外站著一個身量頗高的青年,皮膚黝黑粗眉大眼,正咧著嘴沖她憨厚地笑,露出嘴里兩排雪白的牙齒。他手里提了不少東西,褲腿上也裹了厚厚一層灰,想必是趕了很久的路才來到這里。
這相貌堂堂的男青年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啊……林初荷摸著下巴朝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幾眼,驀地恍然大悟道:“……哥?”
來人正是林初荷重生之后,山上那個家里的“哥哥”林家槐,若不是為了給他攢錢討媳婦,林初荷也不會被賣到簡家做童養媳。對于這個掛名哥哥,林初荷當初不過是匆匆一瞥,并沒有留下什么印象,眼下見他忽然出現在院子門外,心中自然有些詫異。
她緊走幾步迎上去,抬頭狐疑地掃了掃林家槐的臉,并沒有看出什么異樣,便沖他仰臉笑了一下,道:“哥,你咋來了?”
林家槐赧然揪了揪衣角,嘿然道:“妹子,剛才你瞅我那么老半天,咋的,連你哥都不認識了?我今天來也沒旁的事,就是想著快過年了,不知道你在這兒過的咋樣,想來瞧瞧你,順便的,給你帶來一點子東西。”
他說著就將手里的那一堆重物提起來給林初荷看了看:“頭三天前,我進山里打了只麂子,給你捎來一塊麂子肉,已經用鹽水浸過了,你現在吃也使得,掛在門外頭讓它風干也使得,這東西能放,壞不了的。咱倆小的時候,你最愛跟在我屁股后頭讓我烤麂子肉給你吃了。”
接著,他又從包袱里掏出來一整張黃燦燦的動物皮:“最近山里來了一群皮貨商,什么毛皮他們都要,給的價錢也不低,我就每天進山打野物,能掙倆錢。這是從黃狐貍身上扒下來的,做衣服帽子啥的暖和,顏色也鮮亮,我就留下了沒給他們。聽說……”他左右看了看,倏然壓低聲音,“聽說你家主母脾氣大得很,我這不是怕她克扣你嗎?這東西是咱家自個兒捎來的,你拿到村里毛毛匠那兒做件襖子啥的穿在身上,她應該也不能說你。還有這個……”
他一樣一樣地從包袱里往外掏東西,也不外就是些山貨罷了,林初荷怔怔地看著,冷不丁覺得眼眶有點發熱。
她無法得知在自己重生以前,這林家到底是什么情形,但想必林家槐和他的妹子,感情肯定很好。他娘賣了年幼的妹子給他娶媳婦,因為事關孝道他無法抗拒,可是,他心里一定特別不好受。現在的林初荷與林家槐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兄妹之情,但就在這一剎那,她忽然發現,有人牽掛,有人關懷,真是一件令人異常暖心的事。
末了,林家槐取出來一個竹叫子,塞進她手里。
“這是咱弟知道我要來,千叮萬囑一定讓我帶給你的。妹子你還記得不?你倆從前最喜歡這玩意兒,沒事兒就吹得吱哇亂響,滿山遍野全是這竹叫子的聲音,為這,咱娘沒少罵你倆!”他嘿嘿笑了兩聲,突然伸出手在林初荷腦袋頂上比劃了一下,喃喃道,“我瞅著你咋像是高了點兒?大閨女嘍,也不知道你還喜不喜歡玩兒這些。”
“我喜歡啊,好久都沒吹過了!”林初荷連忙把叫子擱進嘴里吹了一聲,笑靨如花地道,“哥,你走了那么遠的路,肯定累了吧?進屋歇會兒,我給你倒碗水。”
“不……不用了吧?”林家槐試探地朝院子里望了望,“我就是來瞅瞅你,見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這地方你也做不了主,那啥……”
林初荷心下明白,他多半是擔心被譚氏知道了,會給自己惹來麻煩,于是拽住他的胳膊笑道:“哥你別擔心,我婆婆娘和公爹都不在家,今天不回來的。”
林家槐這才放下心來,跟著她走進院子里,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擺。
兩人站在門口說了那么久的話,簡如意就一直在旁邊呆呆地看著,那雙眼睛,簡直黏在了林家槐的臉上和身上,壓根兒挪不開。這時候見二人一同進來了,她連忙上趕著撲過來,眉歡眼笑地招呼道:“荷妹子,這就是你親哥?真是稀客呀!哎喲喲,我從前單知道荷妹子你長得好眉好貌的,卻不知,你哥哥也是這樣一表人才,真是……快請坐,我這就去沏壺茶來!”
林初荷瞥她一眼,心中疑竇頓生。
和簡如意同屋住了幾天,她對于這個大姑子的行事作風,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一字以概之,就是“懶”。基本上來說,這簡如意能坐著就決不站著,能躺著就決不坐著,回家這些天,別說干活歸置屋子了,就算油瓶子倒了,也沒見她扶一扶。以她這種性子,能在夫家呆上三年,已然稱得上是一樁奇聞,而眼下,她不僅熱情招呼林家槐,還主動請纓要去倒茶——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有問題啊!
想到這里,林初荷就暗暗留了個心眼,只拉著林家槐在院子里坐了,隨口問道:“哥,家里都還好吧,咱娘身子骨咋樣?”
“都挺好的。”林家槐憨厚地笑道,“就是吧,咱娘挺想你的。她雖然啥都不說,但我好幾次看見她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抹眼淚……妹子,你別怨咱娘,她那實在是沒辦法了,要怪也只能怪我沒本事。”
“你說啥呢哥!”林初荷半真半假地拍了林家槐一下,“娘疼不疼我,我心里還能沒個數?再咋說,我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哇!”
林家槐詫異地看了看她的臉:“妹子你……咋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從前娘一說要賣你,你就哭,逼急了,啥難聽話都敢往出說。這才沒幾個月,不僅人長高了,還懂事了啊!恐怕是……恐怕是這簡家人,給了你不少罪受吧?”
林家槐的思維很簡單,但也很有道理。磨難使人成長,他這妹子從前沉默寡言,然而性子卻極其倔強,如今不過幾個月時間,竟變得開朗又通情達理。人的性子不是輕易就能轉變的,他妹子,這多半是被人打罵得棱角都沒了啊!
他這樣想著,就覺得心酸起來,慌忙掩飾性地揉了揉鼻子。
林初荷將他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趕緊岔開話題道:“哥,娘給你找著媳婦兒沒?”
林家槐臉一下子紅了,低著頭吭吭哧哧道:“還……還真說了一個,就是山那頭趙獵戶家的小閨女,今年十七。娘去看了一回,說那姑娘挺好的,人家也不嫌棄咱家窮。”
林初荷張嘴剛要說話,那簡如意又像一陣風似的旋了過來,將茶碗往林家槐面前一擱,滿面春風地道:“大兄弟,你要成親了?這可是大喜事啊!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種福氣,嫁給你,往后那日子肯定跟裹了蜜一樣甜!哎大兄弟,我聽荷妹子說,你家離小葉村挺遠的,這會子晌午都過了,你恐怕還沒吃飯吧?要我說,你難得來一趟,今兒就在我家吃了夜飯再走。你和荷妹子好久沒見了,正好湊在一處說說話,你看咋樣?”
果!然!有!陰!謀!
林初荷立刻死死盯住了簡如意。怪不得簡阿貴輕易就相信了自己閨女“偷漢子”的事,話里話外,還直將她當成個慣犯看待,今天算是徹底親眼見識到了!這女人對林家槐殷勤挽留,多半是看上了他那副好皮囊,這會子只是留他吃飯,等到天一黑,說不定還真就把他留下來住呢!到那時,會發生什么,可就不是她林初荷能控制得了的了!
不行,絕不能讓林家槐栽在簡如意手里!
“大姐,這不太合適。”林初荷就笑著對簡如意道,“我家在山上,家里如今就我哥這么一個壯勞力,他要是回去晚了,我娘跟我弟都挺不安全的。再說,他一個人走夜路也危險啊!”
“是,是這么個理兒。”林家槐被簡如意那如火的熱情唬得有點發懵,連連點頭附和道。
簡如意妖嬈地跺了跺腳,佯怒道:“哎喲,看你們說的,啥叫不合適?荷妹子如今雖然還沒和我弟圓房,但那也是遲早的事,咱們可是親家啊!你想想,若是我爹娘去了你家,你娘還能連飯都不給一頓?這太不懂禮了!荷妹子你別多話,林家大兄弟你也甭推辭,今兒這事,你們就聽我的,踏踏實實吃了晚飯再走,要不然,我可要生氣了啊!”
她把話扯到“親家”上頭,林初荷就不大好阻攔,畢竟,她總不能直接說,“我就是不想讓你糟蹋了我家英俊好青年”吧?想來想去,只得用手扯了扯林家槐的袖子,示意他趕緊推辭。
沒成想,這林家槐居然會錯了意,他還以為林初荷這是在暗示自己,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呢,于是便猶豫了一下,對簡如意咧嘴一笑:“那啥……我也說不出來啥好聽的,那就打擾了。”
簡如意被他那一口大白牙晃得魂兒都沒了,立刻跳將起來,拍掌道:“這就對了嘛!你倆踏實坐著說話,我這就去買點菜,晚上我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