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聲調不是一般的高，她進門所說的每一句話，無可避免地全部透過東、西側間的布簾子，清清楚楚傳進里邊。阿甘
西側間傳來嘭嘭嘭大力捶敲木板聲，夾雜著賈周武的吼叫：
“退！退親！誰不退誰是王八孫子！”
洪氏和她身后的年輕女子臉上便露出傲慢而輕蔑的笑容。
兩個衣飾華麗、涂脂抹粉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站在屋子中央，身邊圍著她們帶來的仆婦丫頭，同樣穿金戴銀，衣裝考究，與站在另一頭身穿粗布衣裳、氣色差極的女主人比起來，那真是天上地下，有如云泥之別。
年輕女子環顧四周，如此的貧寒窮酸并未讓她動容，臉上笑意反而更深。
洪氏則從籠著精致小巧暖手銅爐的寬大衣袖里抽出手來，將帕子掩在口鼻上，保持著進屋時的那個姿勢，挺胸仰臉，目不斜視，壓根兒不理會徐氏的盛情邀請――在這種地方多站一會人都會倒霉，怎敢坐他們家的破炕頭？喝他們家的所謂茶水？沾上晦氣不說，那不干不凈的粗瓷茶盞，許家下人都不用的，虧她們敢拿出來待客！
徐氏原本就被洪氏一番話氣得要吐血，再看清平侯夫人這番惡心人的嘴臉，又聽見四老爺的吼叫，頓時急火攻心，身子一軟歪倒在周姨娘臂彎里，白氏急忙上來一同扶上炕沿坐下，不停地為徐氏撫順胸口，輕聲呼吸，徐氏緊閉雙眼，淚水汩汩而下。
這清平侯夫人以前沒少打過交道，那時同為外命婦，徐氏身為皇后的母親，每出席貴婦們的花宴聚會都受到最高禮遇，洪氏哪次見面不是笑得一朵花似的，親密地相隨左右，后來賈、許家又訂了親，洪氏更是每逢節氣便親自上門送禮相問候……便是賈家剛剛被抄家那陣子，許家也沒有立刻就上門發難，還時不時地送些銀錢物品接濟，現在洪氏如此做派卻是太過了，就算做不成親家，好歹看在往日相熟的份上，話不要說得這么難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把里邊的人氣壞了，四老爺如此氣怒，三老爺又怎會好受？
洪氏見徐氏幾乎要暈過去，這屋子里再沒人有資格和她對話了，便輕哼一聲，也不告辭，轉身抬腳就走，左右賈家現在什么都不是，不必講客套。
奴仆們簇擁著洪氏才要跨過低矮的門檻，卻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清脆柔美的少女聲音：
“清平侯夫人請留步，我有話說！”
她轉過身來，即對上一張略顯蒼白的如花美顏，賈素素清澈明媚的星眸能照得出人影，臉上波瀾不驚，還帶著溫潤的笑意。
洪氏有些詫異，剛剛被宣布退親，這女子還能笑得出來？
果然是個皮厚經得起折騰的，怪不得那么多男人蒼蠅盯臭蛋似地嗡嗡湊上去！
洪氏身后的年輕女子嘴角又微微翹起，仍是那個輕蔑的笑容。
素素淡淡地掃她一眼，知道她是誰，許靖的表妹――聽說不是親的。
梁迎春梁九娘，她也排行第九？真是個令人無奈的巧合，好在現在的素素是圓圓，圓圓排第八，不在意這個。
素素對許靖一見鐘情，完全是迷上他那張清逸俊美的臉龐，他的矯健英姿和堅毅冷傲她倒沒看在眼里――賈府多的是這種氣質的男兒，他們也很不錯，但那都是她的哥哥，而且這人比哥哥們好看多了！
然而有些事有些人就是經不起琢磨，越了解越接近便會令人意趣全無，素素與許靖訂了婚，再有意無意地與他接觸幾次后，對他就失去了興趣。
許靖空長得一副好皮囊，或許是因為從小入伍行軍的緣故，只認規矩軍紀，性子清冷，像塊冰坨子，根本不知情趣，不懂通融，更不會憐香惜玉。
在許靖眼里，素素的絕世容顏和相貌平平的梁九娘沒什么分別，每次偶然相遇，總見他帶著這位表妹，成雙入對，如影隨形，梁九娘看來也是個愛玩的，身材苗條襯著一身男裝很像那么回事。訂親前許靖不認得素素，訂親后他對素素態度不冷不熱，令素素氣憤的是，他寧愿和梁九娘多說兩句話，也不肯早一步走到未婚妻身邊！
素素的驕傲很受打擊，從小到大在家中備受嬌寵，在外邊眾星捧月，哪禁得這般冷遇？
她從來就不是一棵樹上吊死的主，再從母親那里聽得許靖家中亂得理不清的親戚關系，又見許靖參與軍機議事，經常奉皇命奔赴外地，十天半月甚至幾個月不見人，素素心更涼了――她要的是伴隨左右、疼她愛她的丈夫，而不是將軍，有功名能干的將軍賈家軍里多的是！
由此便生出退親的念頭，當然促成這個想法還有另外的原因，只是她未及和許靖言明。
賈素素卻不知道，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所她所愿，她想嫁給許靖，賈家可以辦得到，但那時想要退婚恐怕很難，因為他們的婚事宮里知道了，太皇太后不可能由著她任性，而皇后賈圓圓很為他們高興，她覺得許靖和素素是良配，當著皇帝的面請許靖一定要愛護素素，理由是素素很好，京城里找不到第二個這么好的姑娘，只是從小嬌慣，有一點點小脾氣，但做姐姐的很疼她，不舍得她受委屈。
許靖鄭重其事地答應：成親后，一定會敬重并愛護妻子，容忍她的小脾氣，與之白頭到老！
皇帝在旁邊笑著補了一句：若是辦不到，朕可不饒你！
賈素素心里微嘆，臉上不自禁地浮現一抹冷笑，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許靖謹慎的話語和皇帝的調侃猶在耳邊，自己十足像個傻子，被這對君臣耍弄了還喜滋滋地笑得那么開心：許靖說的是成親后，他早知道這親事成不了，而皇帝對此心知肚明！
清平侯夫人洪氏站在門口，見賈素素只管看著自己的表侄女梁九娘，莫明其妙地傻笑，卻又不說話，便冷冷道：
“怎么著？你有何話說？若是覺得吃虧，想再要點財帛賠償，盡管提出來，我給得起！”
賈素素收斂笑容，目光輕轉看住洪氏，聲音柔軟無力，卻句句清晰：“清平侯夫人此言差矣！我怎能要許家的賠償？其實照理說，該是我賈家賠給許家才對！夫人可還記得當初賈、許兩家是如何訂親的？若不記得我就給你提個醒：原是我看上了你家大公子，強行要與他婚配，他不愿意的對吧？當時可能喜歡的是這位梁九娘梁小姐！可惜啊可憐，許家侯爺算是戰場上赫赫有名一員戰將，父子倆也不過如此，為攀附我賈家，寧可犧牲兒子的好姻緣，委屈了這位青梅竹馬的表小姐！而今我家落了勢，你自然要退親，想另就哪家高門？梁小姐，恐怕你還是討不得好哦，悠著點，把心胸放寬，許家是賣了兒子才能有這等顯赫，你家門楣太小，許家不可能看得上！許夫人今日上門退親，這事辦得極好，解了我一件心事，我之前就跟令郎說過要退的，令郎不過生得一副好皮相，其實毫無情趣，沒什么好稀罕的，我早不喜歡他了！你家兩車貨物，自請帶回去吧，區區幾件小物品，說不定還是我家以前贈送的呢！送出門的東西賈家往來不回收！你也瞧見門口那些貴公子送來的物品，比你許家靠攀結權貴辛苦掙來的東西好了幾十倍，我看都不看的，不信你可去問一問！想我賈家，生養的女兒哪一個不嬌貴？哪一個少了教養，嫁不出去？清平候夫人不能不知道吧？離世不久的太皇太后、皇后，她們可都是賈家女！國喪當前，你一個二品的外命婦，竟敢誹謗詆毀太皇太后、皇后！洪氏，你好大的膽子！”
賈素素最后一句喝斥出口，溫婉嬌美的面容忽然翻變出凌厲之色，逼上兩步，洪氏先是氣得渾身發抖，后則從心里往外透冷氣，被賈素素一逼一嚇，卒不及防跌坐在門檻上！
她這才想起來：原來，國喪未過去，城內各處還有官文貼著，嚴正通告民眾：不準大肆渲染喜慶之氣，不許燃放煙花爆竹！
皇帝還沒完全忘記皇后，賈家再怎么落勢，終究是皇后娘家，不會這就跌進泥地里去，任人踐踏而毫無反抗之力。
她們，或許只是暫時緩不過氣來罷了！
婆子仆婦們趕緊將清平侯夫人扶起，洪氏倉惶地邁出那道門檻，站在外邊回身盯著賈素素，心有余悸，卻又不甘屈服，臉色陰沉沉地說道：
“我說什么了？我剛才什么也沒說！倒是你，你……與長輩呈口舌之利，這便是你的能耐？好，既然不要，那便不勉強！如此告辭了，待明日……”
“不必待明日！”賈素素傲然抬起下巴：“明日我家過節了，沒空！你此去立即著人拿了賈素素的八字來換走你家大公子的，其余諸樣禮數全免！從此賈、許兩家再無關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洪氏和梁九娘楞楞地看著衣衫粗陋，卻盛氣凌人，無端端貴氣上身的賈素素，詫異得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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