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軍大帳。.
諸葛亮背著手,在帳里來回踱著步。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軀不知道什么時候弓了起來,腳步也有些遲緩,仿佛背著一座大山,不堪重負。他雙目赤紅,眼神如焰,臉色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稀疏的胡須突然間又多了不少白須,宛若殘雪。
姜維、楊儀跪坐在一旁,目光隨著諸葛亮的腳步來回移動。姜維緊緊的咬著嘴唇,眼中含淚。楊儀臉色鐵青,鼻息粗重。
楊偉悄悄的跪坐在一角,臉色平靜,可是眼神中卻是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諸葛亮已經來回踱了近半個時辰,單調的腳步聲像是踢打在帳里每一個人的心上,時急時緩的呼吸,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不穩定,每一次轉身的時候,晃動越來越大,讓人很擔心他會突然摔倒。
“丞相,你休息片刻吧。”姜維哀求道。他顧不上失禮,膝行到諸葛亮面前,抱住了諸葛亮的腿,泣不成聲。
諸葛亮停住了,轉過頭,看著案上那封簡短的急報,聲音沙啞。
“伯約,威公,你們……有什么好建議?”
“丞相,不能讓步。”楊儀搶先說道:“羌兵已成,冀縣破城在即,隴右已是丞相囊中之物。奪取隴右后,丞相可收攏大兵東向,何須李嚴、魏霸?這是一個除去魏霸的大好機會,切不可輕易放過。”
諸葛亮失望的搖搖頭,目光轉向姜維:“伯約,你呢?你也是這么想?”
姜維咬著嘴唇,沉默了片刻,用力的點了點頭。“丞相,明曰我便率軍攻城,不破冀縣,誓不罷休。”
諸葛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慢慢的吐了出來,他俯子,瘦得皮包骨頭的大手按在姜維肩頭,輕輕的推了推。姜維茫然措的松開手,諸葛亮回到案前,彎下腰,跪了下來。他的動作很慢,臉上有一絲痛苦之色,不知是不是因為踱步的時間太長,腿腳有些不便,還是因為其他原因。
他慢慢的坐好,挺直身子,拿起案上的急報。急報在他顫抖的手上簌簌作響。
“伯約,威公,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啊。”諸葛亮喃喃的說道:“攻其必救,就勢取利,他這個時機選得太準了。仁義盡至,以退為進,他對勢的把握,已經如火純青。你以為我不答應就能制他于死地?不,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別說冀縣還沒有攻克,就算冀縣在手,我們也承受不起這個后果啊。”
“丞相……”姜維聽著諸葛亮口音不對,不禁急了。諸葛亮抬起手,打斷了姜維的話。“伯約,你想想看,如果魏霸和李嚴轉攻江夏,有多少勝算?與取南陽的功勞孰重孰輕?”
姜維愕然,楊儀卻長嘆一聲:“孫權背盟在先,伐吳順應人心,再有關羽、先帝之敗在前,恐怕襄陽諸軍人人爭先,個個效命。取武昌,迫使孫權退出荊州,其功績不亞于迫使曹睿退出南陽。”
“你們再想想,是魏霸、李嚴取武昌用時少,還是我取涼州的用時少?”
姜維不吭聲了,臉色灰敗,沉默良久,這才沉聲道:“魏霸的機會大,用時少。”
“既然如此,那我還能……”諸葛亮突然咳嗽起來,咳得面色潮紅,手腳發顫,姜維不忍,上前輕輕拍著諸葛亮的背,長嘆一聲。“既然如此,那丞相就不要猶豫了,還是保重身體為好。任重道遠,非丞相不可啊。”
諸葛亮好容易才咳得輕一些,他喘息著,仰起臉,看著青黑色的帳頂,喃喃說道:“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這個責任,當然也要由我來承擔。先帝啊,臣雖有目,卻若盲瞽,識人不明,愧對先帝,愧對陛下啊。”
“丞相……”姜維和楊儀泣不成聲,楊偉卻沉下了臉,眼神陰晦不明。
諸葛亮大帳里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一匹馬沖出了大營,向東方狂奔而去。
習家池,魏霸聚精會神的盯著魚線,身體一動不動,仿佛石雕。
他這么坐著已經有半個時辰了,其間除了他的衣衫被風拂動之外,沒看到他有任何變化。
費祎站在遠處,看看手里剛剛送到的急件,再看看魏霸一動不動的背影,猶豫再三。他知道這封急報交到魏霸手里代表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把這封急報交到魏霸的手里。
他已經反復權衡了一夜,依然沒有得到結果。
他聲的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步伐向魏霸走去。魏霸依然一動不動。費祎走到他身邊,張了張嘴,剛要說話,魏霸忽然手腕一抖,魚桿倏在一抖,一條魚被拉出了水面,在空中擺著尾巴,水花四濺。
其中一滴滴在了費祎的臉上。費祎卻沒顧得上去擦,他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條魚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準確的落到了一旁的魚簍里。一個武卒應聲上前,抓住魚,解下魚鉤,又掛上一條白白胖胖的魚蟲,然后說道:“少主,妥了。”
“嗯!”魏霸頭也不回,手腕抖了抖,魚鉤再次入水。
費祎目瞪口呆,釣上魚不奇怪,可是魏霸居然僅憑手腕就能將魚直接提出水,扔進魚簍,這可有點神了。
“費君,你不會是來看我釣魚的吧?”魏霸側過臉,看了費祎一眼,笑道:“你的臉色不太好,昨天沒睡好?”
費祎收回心神,咧嘴笑了笑,開了個玩笑:“你這釣技越來越高明了啊。”
“沒什么,多練而已。”魏霸道:“你要是像我這樣,一釣就是十天,你也能做到。熟能生巧嘛。”
“我可沒你這樣的耐心。”
“沒有耐心,怎么做得大事?”魏霸放下魚桿,有些感慨:“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堅持和專注,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做到?淺嘗輒止,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成就呢。”
費祎眼神一閃,若有所思。他低下頭,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軍報,遞了過去:“丞相的回復到了。”
“不用給我看了,給孫權看吧。”魏霸頭也不回的說道。
“你不看?”
“我不看。”魏霸淡淡的說道:“我不看,也知道丞相會做什么樣的選擇,否則,我又怎么能安心的坐在這里釣魚。我難道不知道兵貴神速,先下手為強嗎?”
費祎張口結舌,他再次看了魏霸一眼,不死心的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霸沉默了片刻,轉過身,看了費祎一眼,忽然笑了。這笑容如春風,瞬間吹散了他臉上的冷漠。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丞相的人不是你,不是姜維,也不是馬謖,甚至不是黃夫人,而是我。”魏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丞相有大抱負,有大抱負的人不敢冒險,不會為了和我這樣的人治氣而做出有傷大局的事,只有我這種小富即安的人,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不惜一切手段。”
費祎瞇了瞇眼睛,不得不承認魏霸說得有道理,他對諸葛亮的心思把握之準,幾乎人能出其右。在此之前,他就不敢相信諸葛亮會接受魏霸這種近乎逼迫的條件。
“其實說得簡單一點,他是君子,而我是小人。”魏霸聳了聳肩:“通常情況下,君子不屑和小人斗,我之所以敢這么放肆,就是因為知道丞相不會計較我。”他頓了頓,又笑道:“當然了,小小的懲戒,還是逃不掉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費祎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丞相不屑和你計較?丞相怕是殺了你的心都有,豈是小小的懲戒這么簡單。不過,他什么也沒說完,拿著急報,轉身離開。他走得非常,似乎想點離開魏霸,盡可能的離他遠一點。
他不愿意和魏霸以敵對者的身份面對面,就像不愿意面對一柄利劍。
費祎以最的速度趕到了江夏,泰然自若來到了孫權的面前,遞上了諸葛亮的書信。
谷利接過書信,轉呈到孫權的手中。孫權接過來,先是狐疑的看了費祎一眼,似乎想從費祎的臉上看出一點端倪。不過,他什么破綻也沒看到,費祎面帶微笑,從容鎮定。
諸葛亮的信并不多,只不過重申了之前的約定,希望孫權能夠遵守約定,盡配合李嚴、魏霸出兵,并希望孫權能夠幫助解決一些糧草問題,以解蜀漢軍的燃眉之急。為了表示謝意,諸葛亮送給孫權三百匹西涼戰馬,這些戰馬已經在途中,到達襄陽后,將由魏霸轉交給孫權。
諸葛亮還說,目前隴右戰事順利,他之所以圍冀縣而不攻,并不是攻不上冀縣,而是效仿樂毅圍即墨,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為以后收服隴右人心做準備。不過,因為這個原因,他現在戰馬還不是很充裕,只能先聊表寸心,等全取隴右之后,一定幫助孫權建立騎兵,與魏國對抗。
孫權沉吟良久,他從諸葛亮的話里聽出了警告。這些警告雖然很含蓄,不像魏霸那么裸的氣焰囂張,卻有威壓,也能讓孫權信服。
“既然如此……”孫權將諸葛亮的信細心的折好,收進袖口,微微一笑:“我怎么能辜負丞相的拳拳之心。費文偉,你可以轉告驃騎將軍和鎮南將軍,我即曰將率主力北上,與驃騎將軍共破曹睿。”
費祎躬身一拜:“恭喜大王,賀喜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