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家事下
告辭了父親,方應物當然是回到自己天地。在縣衙這段時間,過得簡直就像是和尚一樣素,佛也要有火,何況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
進了西院大門,方應物見院中無人,掀起門簾登堂入室,卻看到王蘭王瑜兩房小妾都坐在堂屋中,面面相對神態蕭索,很是郁郁寡歡。
方應物打趣道:“這是怎么的?為夫不過才離家上任幾日,你們就相思成這樣子了?”
瑜姐兒白了方應物一眼,不過沒有說話,依舊手托下巴愁眉苦臉,蘭姐兒也是不停的長吁短嘆。
方應物念頭一轉,便猜到了幾分,指著外面說:“莫不是看到那邊生了一個,你們眼熱了?”
兩女異口同聲道:“老爺你知道就好!偏生每次到了緊要時候動輒拔將出來,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別人不明內情,只怕還以為是我們不下蛋!”
方應物拍拍胸脯道:“為夫這不是愛惜你們么?兩位娘子勿惱,命里有時終會有!不要擔心,為夫我自會加倍努力,爭取早日開花結果、子孫滿堂。對了,我看現在就是個良辰吉時......”
方應物邊說邊摩拳擦掌,褲帶才解開一半,忽然聽到院首有人高聲喊道:“小老爺!大老爺叫你再過去,說是有客人來訪,定要你去會客!”
靠!方應物心里罵了一聲,重新將褲帶綁上,狠狠的在兩女身上各自掏摸一把過了干癮。然后悻悻的出了院子,到東院正堂去見客。
這次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應物的大舅哥,也就是劉棉花家的大公子,單名一個楓字。劉家作為方家的親家,劉公子得到了消息,自然應該登門道喜,再說此時劉府沒有別人了,他這代表不來不行。
方應物進了堂屋,卻見父親有點小局促,正不明所以時,卻見父親對自己吩咐道:“你這劉世兄來訪,仔細招待些!”隨后又見父親對劉大舅哥點點頭,然后“溜”了出去。
方清之不走不行,實在太尷尬了。這位劉楓劉公子的歲數居然與他方清之一樣,但輩分資歷卻比自己矮了一輩......
面對劉棉花,方清之可以瀟灑自如,以官場禮節相見,還算自在。但面對劉棉花這個沒什么功名的兒子,方清之就糾結了,實在是無禮可依。尊也不好,卑也不好,相處時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說話,只能把兒子叫出來應付。
方應物則毫無壓力,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整天端著大人架子與三四五六十歲的人打交道,早就習慣了,抱拳見禮道:“大兄到訪,寒舍蓬蓽生輝。”
劉楓擺擺手道:“都是自家人,無須多禮。我今日到此除了賀喜之外,還是為尋你而來。當初父親離京之前,說是叫我到你那縣衙里歷練,我看可以成行了。”
方應物笑道:“大兄有意,我自然掃榻相迎,不過老泰山臨走前有所交待,大兄這七七四十九日尚未守滿?”
劉楓嘆口氣道:“在府中枯燥無趣,不如早日出來歷練。”
大舅哥著急,方應物知道自己攔不住,只是不明白為何如此猴急猴急的。按道理說,宰輔人家的公子哥應該壓根瞧不上區區縣衙,千般不愿萬般不肯,甚至陽奉陰違死活不去。
沉吟片刻后,方應物只能點頭道:“既然如此,早來助我一臂之力也好。”
兩人之間名為大舅哥與妹夫,但沒見過幾次,也并不熟悉,寒暄幾句就沒甚話可說。劉大舅哥沉默半晌,忽然開口道:“愚兄久在鄉中,雖然到京師住過幾次,但未曾見識過花國風物,聽說方賢弟風流倜儻,可否引我一游?”
方應物愕然,沒話找話也別談這些啊,大家還沒這么熟,話題直奔下三路也太難為情了,再說你可是大舅哥,與妹夫談這些真的好么?難道是被老泰山管教拘束的太久,現在得到解放,終于壓抑不住本性了?
亦或是故意考驗自己?想至此處,方應物便正色嚴詞道:“大兄這是哪里話?小弟我潔身自好,莫要相信謠言!”
這時候,又從外面閃出一人,高聲道:“恭喜恭喜!”方應物看去,原來是項成賢進來了。
這項大公子正式官職尚未定下,所以一直寄居在方應物這里沒搬走。今日他從衙門觀政回來,聽說了喜事,便過來道賀了。
恭喜完后,項成賢左顧右看,見方清之不在屋內,只有另外一個人坐在旁邊,抱拳為禮道:“閣下面生的很,不知是何方高士?”
方應物心有顧慮,一時沒想好如何在大舅哥和項成賢之間介紹,這完全是兩個圈子的人,混在一起未必是好事。便含糊說:“這不是外人。”
項成賢聞言放了心,嘿嘿一笑道:“坊司胡同雖好雖妙,但地方卻在東城,吾輩來去不甚便利,不過聽說近日教坊司在西城新開了分司,占據了兩條胡同,推出了許多新鮮人。這可是你的地面,你作為東道主,不請為兄去參觀么?想必那些樓館都要賣你的面子!”
大舅哥當面,方應物臉色很不好看,悶聲道:“胡鬧,吾輩讀書人豈可自甘墮落、留戀煙花?”
項成賢愣了愣,嘲笑道:“嘖嘖,做了父母官兒就是不一樣了,當初你可不是如此說道的......那杭州城花魁袁鳳蕭,還有京城里杜香琴都還對你望眼欲穿。
如今成了知縣,就開始拿腔捏調了,一張官帽兒當真能扭曲人性,叫為兄好生唏噓,世人當引以為戒乎!”
方應物此刻恨不能把項成賢的嘴巴縫起來,回頭一定要送他一張牌匾,上面寫道“大嘴達人”四個大字!在自己正房妻室的哥哥面前大談自己的風月歷史,這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了幾眼劉楓,卻見這位大舅哥沒有惱怒,反而是饒有興趣,一臉艷羨向往的表情。
對此方應物暗暗思忖,莫非此人真是個沒經歷過歡場的溫室公子?倒是可以看出老泰山家教不錯......
可老泰山把他丟在自己身邊歷練,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啊?不怕被自己“帶壞”么?
雖然大舅哥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惱怒”,但方應物也不想大談風月了,他與項成賢比較熟,話頭也容易找,很隨意的問道:“項兄如今在哪個衙門觀政歷事?選官有結果了么?”
項成賢滿不在乎的說:“在太仆寺跑腿打雜,沒甚可說的。如今已經掛在吏部排號選官了,不過三甲功名只怕選不出什么好果子,我又不是楊廷和那樣的少年天才。
故而我沒什么太高期待,有個中上知縣或者府推官便上任去也。要說在下的事情,那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朝廷最近很是有熱鬧,方賢弟可否知道內情么?”
“我最近在縣衙全力履新,不知朝廷有什么事?”方應物問道。
項成賢嗤聲道:“你又裝相!是裝不知道罷?你的老泰山丁憂去職,內閣有了空缺,勢必要補上,難道是不值得關心的大事么?”
方應物恍然,內閣人數無一定之規,但自從三楊輔政后,這二三十年來漸漸穩定為三個,有時候四個。不過無論如何也不能只有兩人,劉棉花丁憂去職,內閣肯定至少要補充一個人。
這閣老號稱宰輔,地位權勢尊貴無比,出現了空缺確實是一件大事。但方應物想了想,沒有什么頭緒,于是便做出不在意的樣子答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朝廷閣老人選,你我又有何干?”
項大公子很好奇的問道:“你不是向來消息靈通、深知內幕么?今天怎的如此遲鈍?”
方應物沒好氣的說:“那是因為有我那老泰山在,從內閣大學士嘴里當然能獲知很多消息。現如今老泰山已經回鄉,我又能從哪里知道內幕?”當然,方應物沒說出口的消息來源還有汪太監......反正現在也派不上用場了。
再說在真實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劉棉花丁憂這回事,也就更談不上有誰能在成化十七年補入內閣,方應物自然無從說起。
因而方應物對眼下這個狀況差不多也算是一無所知,更別說爆內幕了。不過倒是有個參考,按照真實歷史軌跡,過幾年次輔劉會被排擠并罷官,然后有尹直、彭時入閣,聽說此二人都是萬安的黨羽。
項成賢又想起什么說:“還有一件大事,兵部尚書陳大人上疏請辭致仕了!聽說天子不會強留,只怕兵部尚書的位置也要空缺出來。朝廷居然同時空缺一名閣老和一位尚書,這可是不多見。”
兵部尚書陳鉞乃是著名的汪芷黨羽,他現在要致仕退休,是很好理解的。如今汪芷眼看似乎已經失去帝心,處在風雨飄搖的倒臺前夜,所以這陳尚書急流勇退,搶先辭官回鄉,總比日后被當成汪芷黨羽被收拾好。
一位正二品尚書只要回了老家,也就沒人會追究什么了,也算是政治斗爭的潛規則。聽到此事,聯想起汪太監,方應物只能深深嘆口氣,這歷史軌跡有變的有沒變的,慣性依舊強大。
方應物又對項成賢勸道:“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你就老老實實選官混日子罷!不該關心的就別亂關心了,也不是你該關心的!”
項成賢苦惱的說:“方賢弟飽漢不知餓漢饑,現在滿朝公卿中,為兄缺乏過硬門路,這官位還沒有靠譜的著落,為兄不想再顛沛流離,心里愿留在京中。如果能猜到新閣老人選,可以看看能否搭上關系,如果還是沒有門路那就聽天由命算了。”
某大舅哥一直看著方應物與項成賢說話,忽然插嘴說:“說起此事,鄙人倒是知曉一些。”
項成賢猛然側頭,連方應物也轉過頭來盯著劉公子。
“今日有幸相見,不知閣下如何稱呼?”項成賢再次問候道。
方應物只得透了底介紹道:“此乃我那未婚妻的長兄,劉府大公子也。”項成賢立刻抬手道:“久仰久仰!今夜得空否?教坊分司我請了,你我不醉不歸。”
劉大舅哥有點受不了項成賢的熱情,開口道:“家父離去之前,曾經議論過去后之事。他有言道,朝中有一人,乃是名臣近親,會試第一,為人深詭多算計,善伺機攻人之短......實乃小人也。”
項成賢聽到這些話,忍不住斜視方應物,這幾段評論連起來看,怎么看怎么像方應物,不知道劉大學士說這些作甚。
方應物懶得搭理項成賢,若有所悟道:“老泰山說的可是彭華彭學士?”
這彭華乃是前首輔彭時(商輅前面那個)的族弟,景泰五年的會試第一,現在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是投靠萬安的死黨之一。有背景有資歷,完全具備入閣資格。
方應物對彭華有印象,是因為在原時空的歷史中,幾年后次輔劉倒臺,彭華靠著萬安援引補入內閣,在史書上屬于被鄙棄的那種。難道在本時空,彭華入閣要提前了?
劉楓點頭道:“正是此人。家父說,若他離去后,入閣之人定然是彭華,萬首輔必然也極力推舉。”
項成賢疑問道:“徐溥老大人身為禮部侍郎兼掌院學士,聲望隆重,更具備資格,怎么能讓彭華搶到前面去?”
對劉棉花的判斷,方應物是比較相信的,阻止了項成賢的追問,“我看以徐大人的秉性,眼下此時是不會出面入閣的。或許是不想,或許是不愿得罪萬首輔。”
項成賢忽然就泄了氣,要是彭華入閣,那還能有什么新門路?自己依舊只能在吏部撞大運了。
不過項大公子想起什么,忽的眼前一亮,對方應物道:“我記得上次見面時,你說過你那里的縣丞忒不是個東西,不如你想法子把他做掉,然后讓為兄我來補上如何?正所謂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方應物啼笑皆非,“你說的叫什么話?我哪有想做掉誰就能做掉誰的本事?”
項成賢的眼神繼續滿懷期待,方應物又輕哼道:“我腦子生了毛病,才會叫你這管不住的大嘴巴到身邊來當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