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差爺,小的喻復陽,是本煤硐的硐頭,率本硐義夫,在這給各位差爺行禮了。”
工頭模樣的漢子走到蘇昊等人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他帶著的幾個伙計站在他的身后,面無表情,腳下卻隱隱有些扎上了馬步的架式。看這意思,這個名叫喻復陽的家伙是做好了兩手準備,萬一蘇昊他們是來找煤窯麻煩的,喻復陽就要帶著工匠們顯示一下武力了。
中國古代對于煤窯的稱呼有很多種,諸如煤洞、煤磘、煤槽、煤窩、煤窿等,煤硐是一種比較書面的叫法。負責率眾開掘煤硐的人叫做硐頭,工人則稱為義夫。如果是比較大的煤礦,還有攻主、井頭、賬房等各種角色,這些也不必細說了。
蘇昊一伙人的穿著打扮很是古怪,蘇昊和馬玉是一身生員裝束,陳觀魚穿的是道袍,許宗穿著衙役的制服,其他人服飾也各有不同。這樣一群人湊在一起,突然出現煤窯附近,這不能不讓喻復陽心生警惕。他這個煤窯是沒有在縣衙備案的,縣衙的公差出現在此,在他看來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哦,喻硐頭,在下蘇昊,是縣衙工房的師爺,今日與兄弟們外出辦差,偶然路過此處,看到此處正在采煤,故前來觀摩一二。打攪之處,還請見諒。”蘇昊向喻復陽拱了拱手,客氣地說道。
“原來是蘇師爺,失敬,失敬。”喻復陽敷衍地應道,同時用眼睛來回地看著蘇昊和他的隨從們,猜測著這伙人的動機。蘇昊說自己是外出辦差偶然路過,這話哄哄別人也就罷了,喻復陽可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他這個煤窯所在的山窩窩,根本就不是什么交通要道,有什么差使需要辦到這種鳥不下蛋的地方來呢。
但要說對方就是專門來找茬的,喻復陽覺得也不像。誰不知道開煤窯都有幾分黑色的背景,這個黑不僅僅是指煤炭的黑色,還有黑-道的含義。蘇昊一行如果是專門來查抄他們這個無照小煤窯的,那人手未免太少了一點,動起手來,官差可占不了上風。
琢磨不透蘇昊等人的用意,喻復陽決定以靜制動,先觀察一下對方的舉動再說。
“喻硐頭,可否讓我們過去觀摩一下你們采煤的狀況?”蘇昊問道。
“這個恐怕就不必了吧。”喻復陽道,“采煤之所污穢不堪,小的豈敢有辱師爺和各位官差的尊足?這樣吧,各位差爺遠來也辛苦了,這山上也沒法招待各位爺,我這就讓人去取五兩銀子來,算是我請各位爺到鎮上喝酒的酒資,各位看如何?”
喻復陽認定蘇昊等人是想借機敲詐一下,他本來也是無照煤窯,遇到官差,只能是送點錢打點一下。以他的想法,五兩銀子的價碼已經不算太低了,這些官差拿了銀子,自然也就回去了。
誰知,蘇昊對于喻復陽的賄賂之意毫不領情,他笑著說道:“喻硐頭,銀子什么的,就免了。你放心,我們不是來查礦稅的,也不是來敲詐銀子的。我只是對你們采煤的方法有些興趣,想看看而已。”
“哪里哪里。”聽到蘇昊的這番婉拒,喻復陽感到有些意外,他略略遲疑了一下,便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既然蘇師爺想看,那小的豈敢不從。各位差爺,這邊請吧。”
喻復陽在前面帶路,蘇昊與他肩并著肩向前走,其余的人便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身后。蘇昊一邊走一邊向喻復陽打聽煤窯的井深、煤層的厚度、巷道的長度等等,弄得喻復陽更加奇怪了,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對采煤技術如此精通的官差。
“不知蘇師爺從前是做什么的,莫非家人之中也有開煤硐的?”喻復陽好奇地問道。
蘇昊笑了笑,說道:“人們常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我在大明從來沒有見過煤窯,只不過是在書里看到一些說法,想向喻硐頭求證一下而已。”
蘇昊這話可絕對沒有作假,他在大明的確沒有看過一個煤窯,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400年后的那個社會中也沒有下過礦井。作為一個地質學家,蘇昊下過的各種礦井不計其數,看過的礦山資料可謂汗牛充棟,簡單地與喻復陽聊了幾句之后,他對于這個煤窯的基本情況已經了然于心了。
“蘇師爺果然是博聞強記,小的佩服之至。”喻復陽道。
“喻硐頭,你這個煤硐,再挖個把月時間,就該關掉,重新找新的礦脈了吧?”蘇昊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對喻復陽說道。
喻復陽愣了一下,隨即笑道:“蘇師爺真會說笑話,小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條礦脈,如何會半途而廢呢。”
蘇昊道:“適才聽你說,這個井,你們向東挖了40尺,向西挖了30尺,現在正在向南北兩個方向挖。若非東西兩側已經挖到煤脈的邊緣,你們如何會只挖三四十尺就停下來呢?你們現在向南北方向挖,我估計前景也不妙,再挖出十幾尺,可能也到邊緣了。”
“這……”喻復陽看向蘇昊的眼神,開始變得復雜起來了。因為蘇昊所說的情況,簡直就像是親自下井去看過一樣。
這段煤脈,是喻復陽自己勘測出來的,一開始,他覺得地下的儲量很豐富,便招了一群工人開始開采。誰知道,挖到煤層之后,向東、向西沒有挖出去多遠,煤層就已經薄到沒有開采價值了。現在他帶著人轉向南北兩邊開挖,兩邊的巷道剛剛打了20來尺,煤層便由原來的三尺厚,下降到了兩尺厚,如果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再挖十幾尺,煤層就真的薄到毫無開采價值了。
“蘇師爺看來對于采煤一道,也是行家里手啊。”喻復陽說道。
蘇昊道:“實不相瞞,喻硐頭,在下到這王家坡來,也是想開個硐挖煤的,只是不料被喻硐頭搶先了。”
喻復陽此時已經把蘇昊當成了自己的同行,而渾然忘記了蘇昊是衙門里的人。他嘆了口氣說道:“唉,我倒寧可被你搶先了,這個煤硐,算是把我坑苦了。”
“喻硐頭這是得了便宜賣乖吧?”跟在蘇昊身后的許宗插話道,“這采煤是無本萬利的買賣,你這個煤硐,想必也沒辦窯照,沒向衙門交稅吧?挖出多少煤都是你自己掙的,還說什么被坑了。”
許宗是個有江湖經驗的人,他知道在豐城山間有許多私采的煤礦和其他礦,這些礦因為規模小,又藏在山里之中,輕易不會被官府發現,所以一般都是不辦照、不交稅的。遇到有官差前來查辦的時候,這些礦的礦主只要拿出一些銀子來,就可以堵住官差們的嘴。他看喻復陽這個煤窯藏在山洼里,便料想也是屬于這種情況。
喻復陽沒好氣地說道:“誰說采煤是無本萬利?你自己來試試就知道了。要開硐,我不要向山場主人交錢嗎?我出了整整20兩銀子,才讓這片山場的主人趙員外允許我在此采煤。
交了錢,我才能開硐,挖一口豎井,就是幾十兩白花花的銀子扔進去,如果井下沒有煤,這口井就算是廢了。就算井下有煤,如果碰到現在這種事情,煤脈太小,我能收回本錢就算是感謝上天了。就這樣,你讓我交稅,我哪有銀子去交?”
“這么說,你不交稅還有道理了?”蘇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
“師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喻復陽這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哪有當著衙門人的面說自己不交稅的,他支吾著說道:“師爺,你不知道,我們采煤,就算賭錢一樣。這一把下去,如果賭中了一條大煤脈,就發財了,掙個幾百、上千兩銀子的時候都有。萬一要是沒賭中,那前面花的這些銀子,就全打了水漂。”
“這勘煤不準,實在是太坑爹了。”蘇昊笑著說道。
“是啊是啊,是太坑……這個爹了。”喻復陽接受了蘇昊的俏皮話,也跟著說道。
“喻硐頭,你有沒有想過換一個辦法啊?”蘇昊問道。
喻復陽問道:“換什么辦法?”
蘇昊道:“如果我請你來幫著采煤,租山場的錢、打井的錢、雇義夫的錢,都由我出,不管能不能挖出煤,都給你一份錢,這樣的事,你干不干?”蘇昊問道。
喻復陽毫不猶豫地答道:“干,只要給的錢足夠,孫子才愿意自己掏錢去打井呢。”
“怎么說話的你!”沒等蘇昊反應過來,許宗先暴跳起來。
好嘛,蘇昊說自己掏錢請喻復陽去挖煤,喻復陽說孫子才愿意自己掏錢打井,這不是拐著彎把蘇昊給罵了嗎?如今的蘇昊,在工房的衙役之中已經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了,聽到喻復陽罵蘇昊,許宗豈能不惱火。
“呃……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喻復陽連忙向蘇昊鞠躬賠罪,他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