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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怎么處置我。”
沐清林問。
此時坐在他面前的人已經換了,不是那個令他覺得討厭的千手千面。對于千手千面來說他只是討厭,但對于這個年輕男人來他是懼怕。雖然這個人比千手千面還要年輕,雖然這個人看起來要和善的多。
“沒打算好,不過如果需要留下一個給沐廣陵收尸的人,應該是你。”
方解回答。
沐清林的臉色猛的一變,但卻沒有反駁什么。
“小公爺應該還沒死。”
他說。
方解點了點頭:“沐閑君確實沒死,而且就在鳳凰臺。”
沐清林眼睛一亮,然后竟是笑了笑:“若如此,倒是真的應該慶賀。那日沐自歡歸來之后突然偷襲國公爺,我就猜到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讓沐自歡變得瘋狂。他是代表去圍剿赤眉軍的,若僅僅是戰敗他沒有那個膽子偷襲國公爺。所以我想,多半是觸及到了沐自歡無法承受的心事,所以他才會那般不自量力也明知不可為而為的瘋狂。”
“其實我不恨你,甚至不怪你。”
他深深吸了口氣,臉色逐漸恢復平靜。他是一個老人,一個已經看過了太多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的老人。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勝者決定敗者的命運。雖然這一仗還沒有打,但我知道國公爺贏不了。國公爺已經不能安靜下來想事情,而你不管做什么看起來都很冷靜。雖然這是國公爺的東疆,但占了地利的國公爺贏不了占了人和的你。”
“我只希望,你不要做的太過。國公爺和你之間雖然有恩怨,但沒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說起來,若不是你當初來招惹沐府,也不會有后來的敵對。小公爺損在你手里一條胳膊,國公爺或許會損在你手里一條命這代價已經不小了,沐府人多,可我不想死的人也那么多。如果非要有人為國公爺陪葬,算我一個。”
他看著方解,語氣摯誠:“我知道這世上多半的規律都是勝者要做到斬草除根不留后患,所以以我的分量跟你說這些顯然有些可笑。但我想說的是,國公爺戍守東疆幾十年,沐府保東疆安穩上百年這些事,換來一些人不死,可夠?”
方解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沐清林。
他發現這個老人很不同,這幾天的相處他確定沐清林不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他只是一個對沐廣陵充滿了尊敬和服從,也許也為沐府付出了幾乎全部精力的人。可能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沐府做事,幾十年來都在為了別人而生活,以至于已經沒了自己。所以他才能如此平平淡淡的說若需要有人為沐廣陵陪葬,算我一個。
“我從沒有瞧不起沐廣陵。”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相反,對沐廣陵做的事我一直都心有敬佩。這不是虛偽,而是實情。當初我還是個為了活命而奔波天涯的少年,我就聽聞這個叫大隋的帝國有兩個人是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一個是西南羅耀,一個是東疆沐廣陵。有羅耀,紇人不敢北犯。有沐廣陵,東楚不敢抬頭。”
沐清林聽到方解這番話,眼神里出現一絲感激。
“不管羅耀做過什么,不管沐廣陵現在做了什么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他們就沒有太平安穩這四個字。紇人貧瘠但野蠻好戰,若沒有羅耀壓制,也不知道這些年西南會有多少漢人死于非命。東楚富庶居心叵測,若沒有沐廣陵鎮服,也不知道這些年會被侵吞了什么。”
方解為沐清林倒了一杯茶:“其實我甚至想過,待擊敗洋人之后,我愿意和沐廣陵坐下來安安靜靜的談一談,若他愿意歸隱,我為他選一秀美處頤養天年。可我知道這太幼稚可笑,所以也只是想想而已。”
沐清林苦笑。
“你為什么會以為,這一戰沐廣陵勝不了?”
方解問。
“有一句話國公爺曾經跟我說過很多次,他說前賢曾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所以他這么多年來一直以溫厚示人,不以國公高位自居,禮賢下士。不但對江湖客好,對百姓也好。所以幾十年來,百姓順服,江湖順意。可誰想到,毀掉這一切的只需要幾個糊涂的命令而已這才一年多的時間,百姓人人罵沐府,江湖處處是背離尤其是一年前十里峽對赤眉軍那一戰之后,沐府的聲譽,國公爺的聲譽就被毀了。”
“辛辛苦苦幾十年積攢下來的東西,毀于一旦所以想想也真是可笑可悲,國公爺愛兵如子愛民如子幾十年,只一年這一切都變了。之所以我說國公爺會敗,不是我怕死現在奉承你東疆之民心不在國公爺這邊,甚至士兵因為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事也開始變得軍心不穩,這樣的隊伍這樣的民心,怎么可能贏”
“對赤眉軍那一戰之后,消息一傳出來,整個東疆都震動了原本依附于沐府的江湖客,紛紛離開。原本信服沐府的百姓,怒目相向。雖然府中還有不少門客,可剩下的這些人多是游手好閑之徒,本就是垃圾,留下有何用處?這些人為了酒肉為了金錢留下,難道會為了國公爺拼命?”
沐清林長長的嘆了口氣:“我還曾想過有朝一日國公爺君臨天下卻不過是鏡花水月,看得見摸不著。”
整個下午,方解都在馬車里沐清林閑聊。
兩個人說了很多事。
方解對這個東疆,對這個沐府,對這個沐廣陵了解的更多了些。當老人開始回憶過往的時候,話匣子打開就會涌出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多是陳芝麻爛谷子的瑣碎小事,可從中可看人心。
對于沐廣陵控制東疆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方解的評價其實不低:雖做作而為,但許多實打實的好處。
“我多嘴問一句,你是想打算把沐府城里的軍隊都騙出去,打算帶去哪兒?我相信你現在已經識破了國公爺的計策,你的目標雖然還是馬欄山但肯定勝券在握。這近十萬精銳,你都要帶去送死?”
“不”
方解搖了搖頭:“之前你問我,可否只殺沐廣陵而不禍及他人的時候,我沒有給你答案。那是因為我給不了你答案,東疆會死多少人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只能盡量少的去觸碰到死亡爆發蔓延。城里的人馬,我給他們的虛假命令是去鳳凰臺而不是馬欄山”
方解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悵然:“如果馬欄山是沐廣陵的必死之地,讓他死之后,我必然要接管沐府城,可城中士兵對沐府自然充滿了敬意,免不了死戰到底。十萬人守城,我若強攻,會死多少人?這些人即便是死,也應該死在和外敵決戰的戰場上,而不是和自己人廝殺的戰場上。”
方解緩緩道:“所以我提前把這支人馬調出去。第一,當然是希望減弱沐廣陵的實力,盡快的解決內亂。第二,是為了少死一些不該死的人,不能讓洋人看了笑話。我不是善人,也不是好人,但我還知道應該盡量避免什么。”
“你為什么不干脆直接來了去打洋人!”
沐清林忽然有些激動起來:“若你不來沐府,而是帶兵直接去和洋人交戰,就沒有這內亂。即便有也是以后的事,為什么不能等到合力擊敗了洋人之后再解決?”
“我也想。”
方解搖了搖頭:“但你來回答我,沐廣陵會真心實意的和我聯手抵抗洋人嗎?我帶著黑旗軍在戰場上和洋人拼死的時候,沐廣陵會忍住不在我背后捅一刀嗎?況且,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想要東疆這片土地,我既然來了,東疆自然要拿下,我黑旗軍戰旗所到之處,皆是我方解的土地!沐廣陵深知這一點,所以我和他之間不可能存在什么精誠合作。”
“唯一不同的是”
方解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我將洋人之亂放在首位,而沐廣陵將我視為首敵。”
“可我覺得,始終錯都在你。”
沐清林認真的說道。
方解點了點頭,沒有否認:“若我是沐廣陵,可能比他死的更慘。”
這話沐清林一開始沒理解,過了一會兒之后才體會到其中的含義。他不知道方解這句話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如果是真的,那么確實更悲壯一些。方解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他是沐廣陵,他會愿意和別人精誠合作抵御外敵,正因為這愿意,所以死的可能會比沐廣陵更慘。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現實。
冷冰冰,沒有一點兒人情味。
“是啊你是要爭天下的。”
沐清林苦苦笑了笑,似乎已經失去了談性。他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這個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一席話就能阻擋野心的事,而面前這個年輕男人也已經開始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
如果他是方解的舊識,也許會有些驚訝方解的轉變。
但他認識方解的時候,方解就已經是個成功者了。對于成功者而言,似乎方解的這些選擇沒有任何錯誤。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里的沉默才再次被打破。
“我聽聞,你在其他地方一直在推行分田入戶的做法。這樣確實會讓百姓得實惠,確實能得民心,但我也知道,你在一城一地這樣做或許沒什么,但若是你成功之后推行天下也許你死的也會很慘。”
他說的很認真,絕不是發泄恨意的詛咒。
方解往后靠了靠,似乎不想解釋這個。
“據我所知”
沐清林看著方解說道:“從古至今,就沒有任何一個朝代是靠著普通百姓建立的。任何一個國家的締造者,身后都離不開世家大戶的支持。所以古往今來那么多雄心壯志的皇帝,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和全天下的世家大戶撕破臉。如果真的撕破了臉,這個天下將會遭受比戰亂還要深刻的苦難。”
“而你,首當其沖。”
他指了指方解,如此篤定。
“或許吧。”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體,將杯子里的涼茶一飲而盡:“也許我做的事不能長久,也許在不久之后我就會死去。對于我這樣一個不是善人不是好人的人來說,做這些是不是顯得很傻很白癡?我明明可以更順利的接受這個天下,享受那些世家大戶之人的支持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現在我已經在長安城稱帝了吧?”
沐清林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也許你會覺得我狂妄自大。”
方解從腰畔將許久都沒有動過的煙斗摘下來,塞上煙絲,點燃,深深的吸了一口。他一直不是個有煙癮的人,但是這一刻,他很想抽一口。
“我要爭天下霸天下可我真的沒看得起皇位這兩個字,更沒有想過我的子子孫孫都坐在皇位上,千秋萬代。我要爭的天下,可能和你思想里的爭天下不一樣,而我如果跟你解釋起來又是一個很麻煩的過程,你就算聽懂了也不會理解我又不需要你的理解,所以還是不說了。”
“”
他吐出一個煙圈,貌似悠然卻那般的沉重:“我要爭的,要霸的,導致我必須心狠手辣,必須做事決絕,必須殺人如麻當我有一天死去之后,我希望我爭過的這個天下已經因我而變。這個世界會變得稍稍公平一些,稍稍安穩一些,足夠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些,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會來到這個世界的緣故。”
“既然我來了,我在,我能改變。”
方解笑了笑:“為何不變?以后我管不了,我只管我活著時候的事。”
沐清林沉默,他沒懂。
但他理解了其中一句話的含義。
方解說,他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些。
所以沐清林知道,自己離死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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