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前衛大將軍府
那座三層木樓即便是大將軍羅耀不在的時候,也不許有別人靠近。本書請訪問。這個規矩嚴格到……便是他的獨子羅文也不允許輕易走進去。在木樓外圍有三十六名銀甲武士戍守,除了羅耀的命令之外不會聽從任何人調遣。
這三十六個人,哪怕羅耀不在也依然盡忠職守。
羅文順著小湖邊散步的時候,遠遠的看了一眼那座高腳樓然后搖了搖頭。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自己在這府里根本就是個外人。
父親從來不曾表現過對他哪怕一丁點的關心,更不會說什么暖心的話。從小到大,羅耀在他的印象里永遠都是冷冰冰的模樣。他小時候也會如其他孩子一樣去撒嬌,可羅耀每次都會將他推開告訴他男人不該這樣,應該自立自強。
他曾經問起過母親,母親只是說父親軍務太忙。
一直以來,羅耀不曾有過一點兒父親這兩個字的溫情。
母親告訴他,就是因為當年他的父親太過溺愛兒子,他大哥羅武才會犯下大錯,因為那件事羅家幾乎傾覆。
可是,羅武犯下的錯和我有什么關系?
羅文一直想問問羅耀,可惜沒有這個勇氣。
“仲伯……”
羅文在小湖邊的石凳上坐下來,看著對岸的高腳樓自嘲的笑了笑:“你說這個大院里,甚至整個雍州城乃至于整個平商道,除了父親自己之外誰還能自由出入那座樓子?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跑進去想找父親炫耀我臨摹的秋獵百獸圖,我只是想得到他一句夸贊罷了……但父親卻撕了我的畫,然后狠狠的扇了我一個耳光。”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個身材枯瘦但腰板拔的很直的老者,看起來最少也有六七十歲。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全是刀刻斧鑿一樣的皺紋。很深,就好像西南邊陲被風吹了幾十年的那塊鹽堿地。
“那樓子里,少爺還是不要去的好。大將軍的話,少爺也還是不要違背的好。”
這個老者面無表情的回答了一句,語氣冷的就好像他背后縛著的那個純鋼劍匣。
“仲伯,你就不能說句暖心的話?”
“暖心的話,多半是假話。”
仲伯道:“老奴不會說漂亮話,只會說實話。”
“那你告訴我……為了一個從五品的游騎將軍,值得勞動父親親自迎接出去五百里?父親不是不知道在長安城我和那個叫方解的有過什么過節,何必以國公之尊上趕著去貼一個小輩的冷屁股?”
“大將軍做事,別人誰也猜不到用意。但這么多年來,大將軍沒有做錯過事。”
“對啊……”
羅文冷笑:“就算他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誰也不會說他做錯了……在這樣一個家里,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因為觸犯了什么他規定的事而被殺了。”
“少爺從小到大,沒少犯錯。”
仲伯語氣冷冷的回答。
“我故意的。”
羅文回頭看了仲伯一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自從我知道大哥是被他親死的之后,我就一直很害怕……有這樣一個父親,誰不害怕?大哥是做錯了事,就算該死,難道非得他自己動手?想對楊家的人表忠心,把大哥送去刑部不行?”
“大將軍保住了羅家上上下下上百條人命。”
仲伯看了他一眼,語氣依然冷靜平淡:“若非如此,也便沒有少爺。”
“哼……”
羅文哼了一聲,撿起一塊碎石丟進湖里:“仲伯,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照顧,他知道我和你最親。可為什么我去長安那三年,他就是不許你跟著我?我跪下求,他連看都沒看一眼轉身就走了。”
“你是大將軍的兒子,長安城里沒人敢對你怎么樣。”
“別以為我不知道!”
羅文低聲咆哮道:“他自始至終其實就不在乎我!送我去演武院,正是御史臺的人聯合彈劾他最猛的時候。他不上抗辯的折子,而是將我送去長安難道真的是為了錘煉我?我不傻……把我送去長安演武院其實和殺大哥是一個道理,他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官位爵位罷了。生在羅家,最大的不幸便是血緣至親不如那件國公麒麟袍。”
仲伯不說話。
羅文冷笑:“你怎么不替他辯駁?”
仲伯摸了摸背后冰冷的劍匣道:“我一直在少爺身邊。”
羅文臉色微微一變,然后笑了笑:“原來你也會說暖心的話。”
“少爺心里苦,但大將軍心里更苦。”
仲伯看向對岸的三層高腳樓,沉默了片刻后語氣悵然道:“等少爺你真正的長大,就會明白大將軍的苦衷。”
“不需要。”
羅文擺了擺手:“我是羅文,不只是羅耀的兒子。”
“少爺心中有戾氣。”
仲伯道:“需消一消。”
“怎么消?”
羅文問。
仲伯道:“少爺吩咐就是了。”
“我想殺人。”
羅文道。
仲伯停頓了一下回答:“只要不是方解。他現在身份是欽差,殺不得。”
羅文起身冷笑:“算了……你雖然在我身邊近二十年,但終究你是父親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大將軍府的管家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少爺……后面小門來了客人……”
羅文臉色猛的一變,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疑。
大將軍府后院小門一共也沒開過幾次,只有那些特殊的客人才會走那里。羅文不敢參與羅耀的事,但不代表一無所知。
“幾個?”
“一個!”
“讓他走吧,就說大將軍不在!”
“是”
“等下!”
羅文臉色變幻不停,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被心里的好奇戰勝:“開門,迎到我的書房!”
羅耀的妻子楚氏從來都不會過問羅耀軍務上的事,她甚至連王府的日常雜事都不過問。她常年獨居在一個小院里很少走動,便是大將軍府里來了客人她一般也不會出去。她的小院里除了親信下人之外也很少有人進去,羅耀有時候一個月一個月的都和她見不了一次面。
下人都說楚氏的脾氣很古怪,不能聽到小兒啼哭,一旦聽到就會發瘋,瘋到連羅耀都不認識。
據說羅文出生之后還沒有這毛病,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患上了這奇怪的病癥。自此之后她就很少出門,那個小院幾乎就是她的整個世界。羅耀不在府里的時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事都是管家說了算。自從羅文從京城回來之后,有些不能決斷的事管家去請示他也不愿走進楚氏的屋子。
那個小院在外人看來,陰森而恐怖。
小院里有一棵大槐樹,這種樹木在南方并不多見。而且因為名字里有一個鬼字不吉利,所以即便是北方人家院子里也不會種這種東西。楚氏院子里的槐樹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樹的娃娃。
楚氏讓人在樹枝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布娃娃,做的格外逼真。眼睛,鼻子,嘴巴五官俱全,形態和滿月大小的嬰兒無異。每當大風的天氣,那一樹的娃娃就會來回搖擺,夜里看過去就好像尤為恐怖,如同爬滿了妖魔鬼怪。
不止如此,楚氏的屋子里墻壁上掛著的畫也都是娃娃,畫工精細,活靈活現。
管家孫者已經五十五歲,曾經是羅耀手下的一員別將。在平定商國的時候丟了一條右臂,成了廢人。攻打雍州的時候過沼澤地,又不知道被什么蟲子咬了腿,出來的時候一只腳上的肉都快被啃光了。雖然后來醫好,但每到陰天就會疼的受不了。
羅耀戍守西南之后,他就做了大將軍府的管家。這么多年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條。
他這半生殺人無數,卻從來沒有做過噩夢。他不信鬼神不怕妖魔,可唯獨怕走進楚氏陰森森的小院。若不是今天的事著實難以做主,他真不愿意走進來。
這個院子里的人都很怪,不只是夫人還有她那四個貼身丫鬟也都是。這四個人是她的陪嫁丫鬟,進羅府已經幾十年。最小的一個也已經五十歲,最大的比楚氏還要大六歲。她們四個人名字里用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本是清麗脫俗的名字但人一個個比鬼還陰森。
每當太陽高掛的時候,她們四個就會搬上小凳子一字排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每個人懷里抱一個娃娃,就好像抱著一條小貓小狗那樣。
撫摸著娃娃的動作很輕柔,就好像在為貓狗梳理毛發。
春蘭秋菊夏竹冬梅,四個女人坐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交談,院子里寂靜的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到,她們就好像是沒了靈魂的軀殼,坐在那里機械的撫摸著懷里的布娃娃。神情呆滯,眼中無神。
“我有要事求見夫人。”
孫者在門外俯身低聲說話,就好像怕驚了鬼一樣的小心翼翼。
“夫人在睡著,不能打擾。”
年紀最大的春蘭語氣發寒的回答。
“勞煩通稟,若不是實在緊要的事,我也不敢來打擾夫人靜養。”
“什么事?”
秋菊問。
孫者猶豫了一下回答:“只需告訴夫人,后院的小門又開了。但大將軍不在家,開門的是少爺。”
這句話才說完,屋子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拉開。
站在門口的楚氏穿了一件家居常服,頭發披散在腦后。她比羅耀還要大幾歲,但臉上竟是看不到什么皺紋。她的臉色就好像敬默軒的白紙,眉眼都是畫上去的,所以看不出有一點表情。她好像沒有被歲月侵蝕,初次看到她的人一定會覺著這個女人不會超過三十歲。
身材還在,模樣還在。
懷里的娃娃,常年都在。
“少爺在哪兒?”
“在他的書房里見客。”
“將客人請到我這里。”
楚氏淡淡道:“然后告訴少爺,讓他自己去領二十鞭子的軍法。大將軍交代過的事,無論誰破了規矩都不行。還有……府里可有新來的下人?”
“有幾個。”
“有沒有見到客人的?”
“兩個”
“送到后院去吧……”
楚氏面無表情的吩咐了一聲,然后轉身回了屋子。
“后院……”
孫者喃喃的重復了一遍,想起后院那些巫師的手段他心里就一陣發寒。這些年送進后院的下人最少超過一百個了,就沒見到一個活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