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滔緩緩地站了起來,說:“將軍,君不聞,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有風有雨,芭蕉先知,遮風擋雨,還需要將軍列于陣前,芭蕉去了心,它還是一張可救苦弭災的芭蕉,再說,未見霜雪,將軍何來風雨之言?”
老將軍定定地看著金澤滔,眼眶里白翳一忽一忽的,金澤滔都懷疑范主席能否見物。
慢慢地,老將軍的嘴角裂開,最后開心地笑著,很贊同地點點頭:“你說得不錯,多少的艱難險阻都闖過來了,這些風雨確實不算什么,按你說,我這棵老芭蕉還能再歷一番霜雪?”
金澤滔微微彎腰:“對將軍來說,光陰就是雪,歲月就是霜,老將軍和天斗過,和地斗過,和人更是斗了一輩,現在是和自己戰斗的時候了,當我們沐浴在太陽底下,享受著春風和夏雨時,將軍,你已經在戰斗了,而且一直戰斗不止!我很欽佩!”
老護士潸然淚下,小護士無聲落淚,坐著的人,一個個都站了起來,向著安坐如鐘的范主席彎腰,有人悲哀,有人漠然,也有人微笑,但表達的都是對老將軍的敬意。
范主席身體狀況,在場的人們都比金澤滔清楚,他能堅持到現在,正如金澤滔所說,生命不息,戰斗就沒有停止。
范主席笑得更燦爛,壓壓手掌說:“你是個好孩。坐下吧!”
金澤滔依言坐了下來,站著的依然躬身如儀,范主席掃視了一圈,也壓了壓掌:“坐下吧。我的身體我自知,還沒到油盡燈枯的時候,盡管艱難,但人生不就是一場場戰斗嗎?”
人們都無聲地落座,老人雖然說著話,但眼睛始終看向金澤滔,他夾了夾眼,有些狡黠地笑了:“尚副總理給你帶話了吧?”
金澤滔看著剛剛還死氣沉沉的范主席,瞬間就活轉過來,此刻卻象個頑皮的孩。不覺會心一笑:“嗯。尚辦王主任讓我給拙荊送件寒衣。他說天寒地凍的,當心把孩他媽凍壞了。”
金澤滔沒有解釋何悅的身份,但想必老范家是清楚的。
范主席點了點頭:“年輕人不要自恃體魄強健。春光迷人,還是要當心倒春寒,王主任的建議很合適,寒衣送走了嗎?”
金澤滔微微一笑:“對我來說,京城太大,人海茫茫,找個人大不易,來路上,我還跟凌部長要求發一份尋妻啟事,凌部長不同意。我能奈何?”
凌衛國面無表情地端坐著,心里卻罵道,你媽的,太小心眼了,不就是沒讓你們小夫妻親熱嗎?告狀也告得這么堂皇。
范主席抬手指了指凌衛國:“這樣不好,員不是苦行僧,沒那么多的清規戒律。”
凌衛國低頭沉悶地說:“是,我會盡快安排他們夫妻見面。”
凌衛國也是辦案組負責人,有權安排辦案組成員的工作和生活,讓何悅單獨負責沈太福的案件審理,金澤滔都懷疑這是凌衛國的手筆。
金澤滔開心地霍霍發笑,小護士瞪著滾圓的眼睛,似乎很懷疑金澤滔居然還有個孩他媽,這年輕人如果不是知道身份,單看外表,她一直以為金澤滔是個學生。
金澤滔對著小護士呲牙笑,小護士卻翻了個大白眼,不理睬他了。
金澤滔只好無趣地兩手搭臉,把眼皮往下一拉,做了個恐怖的鬼臉,直勾勾地看著小護士。
小護士很生氣地拉扯了老護士主持正義,金澤滔把臉一抹,嘻皮笑臉立即轉化為一個正人君。
挺乖巧的一個孩,此刻正用孺慕的眼光看向范主席,老護士狐疑地看了眼小護士。
等老護士的注意力又轉移到范主席身上,金澤滔又抹了一下臉,兩只眼皮被他拉下來,瞬間就變為一個吊死鬼。
小護士終究還是個孩,莫名的不快被金澤滔一打岔,又樂開了,兩只眼睛就彎成柳下月牙。
范主席饒有興趣地盯著金澤滔看,過了良久,才幽幽開口:“年輕人,你費了老勁見我,就是為了逗人家小姑娘樂,如果不是你的個人生活還算嚴謹,我都懷疑你出入范家是別有用心。”
金澤滔被范主席抓了現場,一張老臉頓時臊得通紅。
看著金澤滔尷尬難堪的臉色,小護士咭地一聲,然后就看到她肩膀一聳一聳的,眉毛一動一動的,雖然能感受到她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歡樂,但你就是聽不到她笑的動靜。
金澤滔苦著臉,老人眼球上的白翳夠偽裝的,誰成想,這雙昏花老眼居然還能明察秋毫,他只好低笑認錯。
范主席咕嘟一聲,老護士連忙掏出白毛巾,老人吐了一口濃痰,才說:“或者你認為我兩眼昏花,不能正常視事,是個睜眼瞎了?”
老人說話慢條斯理,這個看起來跟行將就斃的老農夫沒什么差別的老人,說起話來著實嚇人,這回就連小護士眉毛也不動了,肩也不聳了。
凌衛國覺得上一回帶著金澤滔見范主席,一路為他擔驚受怕的行為挺傻的。
他很羨慕金澤滔的適應能力,他就象根野草,到哪都能扎根,到了一個陌生環境,只要給他陽光和水,他很快就能如魚入水,直到現在,都沒看到他有什么不適的,得空還跟小護士眉來眼去。
凌衛國不覺得他有什么出格,不過是一個新婚不久的年輕人荷爾蒙過剩導致的正常生理反應。
他佩服的是金澤滔居然還會臉紅,而且紅得就跟著了火似的,任誰都看出他這是發自內心的羞愧。
凌衛國雖然和他接觸不是太多,但不認為老人一句話就說得他無地自容,他要這么面薄,早就該打個地洞遁走。
如果說老人眼白里的白翳是個障眼法,那么他的羞愧絕對是個大師級的偽裝色。
范主席大約覺得金澤滔受到了教訓,面色稍霽,沒有再為難這個年輕人,而是轉身對小護士說:“給這個愛做鬼臉的年輕人泡杯茶,年輕人火氣太盛,就用自產的茶給他去去火。”
小護士鼻尖都嫣紅了,嗯了一聲,連忙小鹿一般奔了出去,金澤滔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京城什么時候居然也產茶了?”
京城不產茶,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
老人瞪了他一眼:“我們干部隊伍都能出你這樣的奇葩,京城出產少量野山茶,有什么奇怪的?”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范主任忍笑解釋說:“門前有幾株老山茶,因獨特的地理氣候條件,存活不少年份,部隊建這座房時,專門讓道挪了位置,今年的頭道茶才采了沒兩天,你還是有幸品嘗野山茶的第一位客人。”
金澤滔欠身說:“小有幸,謝謝將軍賜茶。”
小護士不一刻就端出白瓷茶杯,金澤滔朝著她咧嘴一笑:“謝謝!”
小護士的鼻尖還是紅紅的,她將茶杯塞到金澤滔的手,就一陣風般回到了范主席的身后。
金澤滔揭開杯蓋,碧綠的茶水清澈見底,一杯茶水,才沒見幾枚茶漂浮,聳動著鼻細嗅,有股清香,又略帶苦味。
小小地啜飲一口,頓覺清香留齒,咽下后,才發現,清香之后,一股難言的苦味卻怎么也揮之不去,待再飲一小口,苦味才稍減,一股更濃的清香從齒頰生起。
如此循環,到最后,竟有些讓人欲罷不能,但一般的,對苦味太敏感的人是喝不了三兩口就受不了味蕾的澀麻。
難怪,小護士只放了很少幾片茶,她是擔心喝慣了南方好茶的自己喝不慣這股苦味,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金澤滔朝著小護士微笑點頭,表示感謝,小姑娘頓時開心得象深山溝里撿了一沓錢似的。
幸好,酸甜苦辣,金澤滔都不排斥,他倒喝得津津有味,一連喝了大半杯,才咂了咂嘴放下茶杯,范主席仿佛很在意品鑒新茶第一位客人的觀感,小心地問:“感覺怎么樣?”
“茶是好茶,色香味俱全,屬全生態綠色飲料,好喝,有營養!”金澤滔端起茶杯又察看了一下,前面夸贊的話說得象廣告詞,后面話鋒一轉,“色香味全了,可惜在形上稍欠火候,炒制得十分粗糙不堪。”
金澤滔不喜茶,反正睜眼講瞎話,投首長所好,說幾句贊美的話,他還能信手拈來,生怕話說得太滿,惹人生疑,又畫蛇添足羅列了一條缺點。
當然,金澤滔這個徹頭徹尾的茶盲,哪真能說出太專業的東西,這茶炒制得就連他這外行人都看得大搖其頭。
茶未泡開長得象蛆,一經熱水沖開長得象蟲,沒一點美感不說,還炒得遍體鱗傷,茶在水騰浮,活象一條條綠毛毛蟲。
金澤滔邊說,邊偷瞧范主席的臉色,卻見剛才還勃勃興趣的老將軍,一下烏云滿面,臉還拉得老長。
金澤滔心里一咯噔,始料不及啊,這么大的領導,身體還不是那么好,平時能撒泡尿施施肥,有空除除蟲,最多親自動手摘幾片茶,應該就是極限。
萬萬沒料到他還親自動手炒青,這是你老人家干的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