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氣就一天一天涼了下來。經過了盛夏的酷熱,樹木花草早已蒸騰出最本源的芬芳,天地間處處流溢著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
天空悠揚而溫怡,有著最美麗珍貴的藍色,一朵輕云,一絲清風,就是足夠的點綴。
駱家的園子里,草木繁多,比別處又美了許多。
枝葉茂盛的香樟樹下,一個身穿秋香綠繡遍地毓秀白色玉蘭花紗衫,下配月白色細折兒長裙的女孩正在專心撫琴。
她面容白皙,眉目如畫,雙手十分靈活,臉上還一派愜意享受,極為輕松的樣子,低彈輕拂間,已經將曲子煙霧繚繞,碧波蕩漾的意境層層堆砌起來。
從最開始的蕤萎少和,旋律層層遞升,如同波濤,難以抑制。再通過指尖大幅度蕩揉技巧,徹底擺脫壓抑氣氛,疾音而下,重重跌宕,震撼人心,剎那間風起云涌,驚水奔騰……須臾又風清云淡,抑揚恬逸,顫動的音色使人產生水蕩云移的聯想,水云聲再起,滿眼都是煙波飄渺、水天一碧的美景。
她的手指沒有絲毫滯澀,三段一氣呵成,高低音區的變化自如得當,音色巧妙相接,融合了自己對宋代山水畫意趣的理解,悠揚自得……最后,曲調漸漸趨向舒緩平靜,怒濤洶涌的云水至此風平浪靜,融融如春水……
一曲彈完,宋晏伸手按在琴弦上,舒了口氣。
“啪啪。”耳邊忽然傳來掌聲,她轉頭一看,只見季微秋和駱明昭正引著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走近,三人都鼓著掌,臉上笑瞇瞇的。
“李老師!”宋晏驚喜出聲,忙站起身上前去。
這位日常就穿著漢服,看著有些奇怪的老人,正是在她及笄禮上撫琴的李老!
“又有進步了啊。”
李老先生撫著頷下雪白的長須,贊不絕口,“水云結構和感情都很復雜,彈出來容易,能彈好卻很難,晏晏剛才這一曲,已有云山叆叇,香霧空朦之意。更難得的是天趣盎然,情感自然,毫不造作。”
“您快別夸她了,看她那小模樣,尾巴都要翹起來了。”季微秋心里高興,嘴上還是謙虛了一番。
“哈哈,當然問題也是有的。”老先生是個琴癡,為人方正,在古琴上更是嚴苛,有不足之處自然不會藏著掖著不說,“浪卷云飛和水天一碧兩段的滾拂,滾的第一個音要加重,其后綽上的音才能清晰,帶滾拂的樂句中,第五段散勾一后四弦七徽按音,第七段散勾四后七弦五徽六按音,都要直接上,不要退回前一個音位后再綽上……算是小瑕疵。”
宋晏心里記下,表示受教,“知道啦,下次肯定不會錯了。”
李老滿意點頭,忽然提起,“聽你外公說,你打算去英國學音樂?”
“是,我打算跟學校溝通下,提前一年畢業,然后申請英國皇家音樂學院。”
“真的想好了?這個決定一下,古琴可就算放棄了一半了。”老先生惋惜的直搖頭,他從未見過這樣靈氣與毅力并存的好苗子,假以時日,必定大有所成,現在改學別的樂器,實在是可惜了。
宋晏笑笑,目光堅定。
見她這樣,駱明昭和季微秋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今日請了老先生過來,一來是幫忙,二來也是盼著他能夠勸著小外孫女打消了考英皇的念頭,捧在手心上長大的孩子,總是希望她能一生順遂安穩,少吃些苦頭。
“……唉,年輕人出去見見世面也好的,總圈在家里可不成。”李老先生瞥了兩人一眼,像是在勸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豎琴有什么不好的,跟我們國家的箜篌有很大淵源嘛,臥箜篌還跟古琴同一起源呢,學學挺好。”
他揚高了聲音,“我有個學生,除了學古琴外,還學豎琴。在法國里爾豎琴比賽和圣.彼得堡舉行的伊麗莎白皇后金豎琴國際比賽中名次都不錯,正好可以來教你。”
宋晏驚喜萬分,“真的?那可太好了,謝謝您。”這個必須要謝,要知道,一個好的老師,在學習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無法估量的。
“只是她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全世界各地跑,可能教學的時間不長,你事先要做好準備,可不許抓瞎。”
宋晏眨眨眼,這是自然,她有古琴和鋼琴的基礎,總會比一般的新手輕松些。
季微秋忍下心里的酸澀,強笑道,“既然這樣,可要好好學啊。你這孩子,英文又不是強項,做什么想到去國外讀書哦,不是找罪受嗎?三年修完大學學分,選的學校又不是好進的,還要學英語和豎琴……你這是想累壞自己嗎?”
駱明昭現在倒是平靜了,他一拉妻子,勸道,“孩子有志氣你還不高興啊,晏晏打小就聰明,這點困難一定難不倒她。”
“是啊,晏晏有這個天賦,不能埋沒了。”李老先生也表示贊同。
這時候,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涼風,帶著更深的秋意,涼爽宜人,宋晏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首都的秋天則來的更早一些,剛下過一場潮濕的秋雨,路面上還濕漉漉的。已經臨近傍晚,天氣越發陰沉,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雖然只是飄著雨絲,出門卻也少不了帶一把傘,很是煩人。
下了雨,出租車就搶手了許多,路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幾輛黑色轎車從擁擠的車潮中分離出來,加快速度,駛進了路邊一家星級酒店。
在進入地下車庫前,周父看了眼潮濕的地面,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皺,“岑行長到了沒?”
“遇上堵車,大約還有一刻鐘到。”坐在前面的秘書回頭恭聲回道,看了看周父臉色,又補了一句,“二少爺在八樓見朋友。”
“朱秘書,這話說出來不太妥當吧。”周父身側的男子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我弟弟的事情什么時候需要你在這兒當耳報神?”
“大少……”朱秘書誠惶誠恐,額上立時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說話間,車已經停好了,周父咳了咳,轉向心愛的長子,“是我吩咐朱秘書這么做的,最近博衍行蹤詭秘,實在是叫人不放心。他年紀還輕又是周家人,我擔心他被有心人yin,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這才出此下策,博修你要理解。”
“是,父親。”周博修寬厚一笑,隨著周父下車,一行人乘坐專用電梯直達八樓。
“周家二少爺?”服務員滿眼迷惑,“周二少已經走啦……剛走還沒有多久,差不多一刻鐘吧。”
朱秘書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明明傳來的消息就是這么說的,我不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變故,二少提前離開了。”
周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父親……”周博修擔憂的看著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您沒事吧,可能二弟真是有事呢?”
“行了。”周父眼角跳了兩下,轉身上了電梯,沉聲道,“先去頂樓會客,其他事回家再說。”
晚上,周宅書房。
“這是……”周博衍瞥一眼甩到自己面前的照片,長指拈起一張拿近細看。
周父冷笑,“上面的兩個人你不會不認識吧,該做什么還需要我跟你說么?”他嚴厲的看次子,加重了語氣,“早就跟你說過,那種人家的女孩子不適合你,你卻總當我要害你,這下子可信了?”
照片拍的很清晰,裝潢漂亮的餐廳里面,一男一女對坐吃飯,兩人臉上都帶著笑意,一樣養眼的外形,出眾的衣著品味,從照片看來,形容親密,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對般配的小情侶。
卻是宋晏和莫珩。
“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輕松哄騙了,你可真有本事。”周父怒聲道,“我都是怎么教你的……不識好歹!”
周博衍霍然抬頭,稍一停頓就微微笑了,“您果然手段通天,這種照片也能拍到。”
被兒子眼中瞬間的冷芒所震,周父有些愣神,細看卻又不見了蹤影,只當自己看錯了,“你這是在諷刺我?!”
“您想多了,我只是一時感慨罷了。”周博衍放下照片,挑眉一笑,“只是……人家小情侶約會,跟我有什么關系?”
不曾料到是這個回答,周父有些吃驚,“你……”
“看來您是誤會我跟這位的關系了。”周博衍淡淡一笑,“她救了母親,好好謝謝她是應該的。”
“只是這樣?我記得你從來不喜歡遷就女孩子。”周父將信將疑,博衍小的時候想跟他玩的小女孩多不可數,得到的卻從來都是禮貌的拒絕。
“父親。”沉默了一下,他溫柔的笑了,“跟您不一樣,在我的心里,母親是很重要的人!”
周父張了張嘴,像是想要發怒,最終卻只是選擇了摔門而去……
書房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偶爾有風吹動紙張的聲音,從窗口看去,能看到燈火映照下的雨絲像銀線一樣,清冷寂寥。
周博衍在椅子上坐了半響,起身將那沓照片灌入一個新的文件袋,收進了書架。
站在窗戶邊看了一會兒夜幕中孤寂的冷雨,他撥通了手里的電話,“……重新取得信任了?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