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探子飛也似地竄了進來,在邵捷春面前噗通一聲跪倒,急叫道:“大事不好,賊軍頭領大元帥,率八千賊眾,從青川縣繞過劍門關,奇襲綿陽,目前綿陽已落入賊軍之手,大元帥正在整軍,窺視成都……”
邵捷春一聽這話,刷地一下就跳起來了半天高。就憑這一跳的速度,別人說他是文官保準沒人信,這敏捷程度,要是上演武場去考武狀元說不都有戲。邵捷春這都是給驚出來的,落下來的時候,后腦險些個磕在了椅背上。
他撩起巡撫官袍,就向衙門外面沖。身邊的幕僚和護衛們心知不妙,也趕緊跟了他一起跑出去,只聽剎撫大人正在大聲吩咐:“快去請秦將軍,叫她趕緊到蜀王府相見……快……趕快……”
半個時辰之后,蜀王府的大廳上,黑壓壓地坐了一堆官員。
坐在上首位的,當然就是蜀王爺朱至澍,此人為明太祖朱元璋十世孫,蜀恭王嫡子,于萬歷四十四年襲封蜀王,在位已有二十幾年,乃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胖子。在他左首邊坐著的,就是剛剛表演了“輕功”,從巡撫衙門飛一般跑過來的四川巡撫邵捷春,而坐在他右首的,則是一位白發花花,身穿甲胄的女將。
這位女將正是石柱土家族的土司,天下聞名的白桿兵總帥,秦良玉。她生于大明萬歷二年(公元1574年),而如今已是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現年已有六十五歲,可以算得上老將了。
秦良玉的娘家乃是忠州秦氏,出生于四川忠州,后因比武招親(民間傳說)結識石柱土家族馬家的土司馬千乘,并且嫁給了他。后來馬千承被太監邱乘云所害,死于獄中,馬祥麟尚年幼,不能理事,因此石柱土家族的土司一職,便由其母秦良玉暫代。被封為石柱宣撫使。領總兵銜。
其人巾幗不讓須眉,不論是戰略、武藝都輸給男人,并且忠勇愛民,由于她能力超群。其子馬祥麟成年之后。也認為母親比自己更適合統領土家族。因此沒有從她手里接走土司之位,這在中國古代,實屬罕見之事。
天啟年間。永寧宣撫奢崇明糾結十萬族人反叛,險些攻陷成都,便是秦良玉率兵將之趕走。
崇禎二年,清兵繞道喜峰口,攻陷遵化,直抵北京,形勢嚴峻。崇禎帝下詔征調天下兵馬勤王,秦良玉聞迅,“出家財濟餉”,率白桿兵北上勤王。當時勤王的軍隊有十萬余人,但看到滿清韃子,眾人皆懼不敢前,唯有秦良玉率部奮勇出擊,收得永平、遵化等四城,解北京之危。為此,崇禎皇帝御筆親撰,寫了一首詩來夸她。
蜀錦征袍手剪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后來張獻忠與羅汝才兩次入川,也都是秦良玉率白桿兵狙擊,此時,秦良玉已經是眾人心中公認的川中第一名將,而排第二的,就是駐守在劍門關的神弩將張令。悲哀的是,川中第一名將秦良玉此時已經六十五歲,而第二名將神弩將張令也是六十九歲高齡,官兵中人材凋零,可見一斑,居然要讓這兩位老人家來挑大梁。
除開蜀王、剎撫、秦良玉三人之外,其余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人,什么四川布政使,監察使、成都知府、巡按御史……總之,大府里滿滿都是人頭,眾人議論紛紛,心中都有惶恐之意。
蜀王爺朱至澍一臉的肥肉不停地震顫著,他惶惶地道:“今天,請大家來到本王府,是想說說關于朱八的賊軍已經攻到綿陽的事……”
其實堂中眾官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這句話根本就是一句廢話。
朱至澍唉了幾聲,道:“各位大人還請趕緊想個退敵良方……哎呀……要是那些賊人真的沖進成都來,本王……本王……本王只好投井自盡了……”他說到投井自盡幾個字,居然流下了幾滴眼淚,看來真的是嚇得不輕。
堂下走出一名小官,朗聲道:“成都有秦良玉將軍坐鎮,豈會被賊人攻破?王爺您盡可放心,憑著秦將軍的手段,區區幾個蠢賊,還不是反手就擒了來。”這人出來說了一通廢話,全是在拍秦良玉馬屁,卻不見半句有用的東西。
滿頭白發的秦良玉老將軍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懶得開口。
這時候邵捷春邵大人開口了,他對著秦良玉作了個揖,這才認真地道:“秦將軍,前不久我聽聞……貴公子馬祥麟奉命鎮守陰平古道,為何賊軍卻從那里穿了進來?”
秦良玉苦笑了一聲道:“我那犬子被賊軍擒了去……陰平古道因而失守。”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滿堂官員頓時大驚,尤其是蜀王朱至澍,他嚇得全身的肥肉都跳了一跳,大叫道:“哎呀,馬將軍何等英雄,居然也會被賊軍所擒?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哎呀……難道我真得投井自盡了。”
邵捷春聽說馬祥麟被賊軍擒走,心中也是一驚,郁悶地道:“這下怎么辦?賊軍進駐綿陽之后,必定直取成都……而從綿陽到成都一線,全是屬于成都平原,一馬平川,無險可守,賊軍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成都城下了。”
秦良玉皺起了眉頭,仔細想了一陣,然后才道:“蜀王爺、邵大人,依末將之見,這只攻陷綿陽的賊軍并不值得重視……要知道陰平古道之險,縱使賊軍能用腳丫子翻過來,但運糧車是絕對過不來,當年諸葛武候要運糧還得用上木牛流馬呢,這些賊人并無武候之能,絕計不可能通過陰平運糧……末將猜測這只賊軍已經沒有力量攻打成都,必定要先攻下劍門關。打通了糧道,才可以繼續南進。”
她這番話說出來,堂下頓時就有幾個懂點打仗的小官兒應和。蜀王朱至澍也大喜道:“原來如此,呼……看來我不用投井自盡了……”這人三句話不離投井自盡,端的是讓人無語,堂下百官都忍不住對他翻了翻白眼,心想:要是賊軍真的入了成都,王爺你敢投井?你只怕是連投井的勇氣都沒有,把投井改成投降還差不多。
其實這倒是百官們錯怪朱至澍了,這位蜀王爺雖然沒啥本事。長得豬頭了點。但是還真是有投井的勇氣。如果不是朱元璋攪和了歷史。張獻忠就會在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攻下成都,而這位蜀王爺朱至澍,會和他的妃子和宮女們一起投井自盡……別看他滿身肥肉,膽子很小。但真的到了危機關頭。他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這一點倒是比許多沒骨頭的文官要強得多了。
要考驗一個人的品行,往往就是生死之間那一剎那……
聽到秦良玉說賊人無糧,要等打通糧道。許多小官兒們表示支持,但卻有一群文官們黑著臉,并沒有出言附合。這些文官久歷官場,個個都是老油子,眼珠子溜溜地轉了一陣之后發言道:“秦將軍,賊軍無糧之事,是您的探子親見的,還是您根據古道的險峻程度猜測的呢?”
秦良玉道:“猜測的!因為陰平古道……”她正想詳細介紹一下古道的險峻,糧車難行等等,然而還沒來得及說,就被文官們打斷了。一群文官驚叫道:“只是猜測?那……那也太不保險了吧?”
秦良玉道:“雖是猜測,卻不離十,因為陰平古道……”
一名文官又打斷道:“陰平古道雖險又如何?蜀道再險,你的白桿兵不也在上面奔行如飛么?我們聽聞賊軍有一只黑桿兵,說不定也有白桿兵的本事,那可就糟糕透頂了。”
又一名文官附合道:“是啊是啊!蜀道雖險,咱們也一直在蜀道上運糧,幾千年來,蜀中的軍隊也沒被這些崎嶇難行的道路給封住過……”
秦良玉知道這些文官平時坐在城中,足不出戶,就算知道一點蜀道的事兒,卻從沒去過陰平古道,不知道那里的摩天嶺就算以白桿兵的山地行軍能力,也不能輕易的上去,糧車怎么可能進得去?她心中雖知,但要講給這些文官知道,那就太困難了……這些文官大都是些死頑固,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而且他們黨爭慣了,一旦碰上有人和他們的觀點不合,就東拉西扯,找些不相干的事來,非要把對方給說倒不可。
果然,那些文官又道:“僅憑秦將軍的猜測,便認為賊軍無糧,實在過于行險,下官以為,我們要高度重視這只進入了綿陽的賊軍,必須加強成都的防衛力量……多調兵馬入成都,才能確保我們的安全。現在成都城中只有秦老將軍率領的五千土家族士兵,還有五千漢兵,總兵力僅有萬人,雖守城有余,但要出城卻顯不足,如果被賊軍在城外一圍,把咱們圍上個一年半載的,咱們這里就有可能變成第二個西安。”
他這話倒是沒有啥錯,算是老成持重之策,因此秦良玉也不和他辯駁,點頭道:“嗯……確實需要再調些兵馬入成都來,賊軍到來之時我們才有出城一戰之力,否則只能困守枯城了。”
聽見秦良玉也附合了這名文官的話,眾人便把剛才那個賊軍有沒有糧的問題給抹了過去,暫時不考慮了,一名官員站起來道:“依兩位大人之見,現在該當調兵,但……楊閣老帶走了大量的川兵去追擊李自成和張獻中,川中兵力已經不足,我們又要到哪里調兵?”
一名文官道:“羌兵……”
他剛剛開了個頭,秦良玉便道:“羌兵已不可用,被朱八收買了。”
另一名文官道:“羅網壩壯兵……”
秦良玉點了點頭道:“這個可以征調,末將與壯家土司關系不錯,修書一封,他們定會來援,但他們兵力很少,頂多能抽出兩千人來,略顯單薄。”
“苗兵……”有人提議,隨后旁邊又有人道:“苗人不服王化。大多數苗寨不聽朝廷號令,頂多只有兩三個苗部與咱們漢人交好,能給我們兩三千兵就到頭了,這點兵力仍然是守城有余,出戰不足。”
這時邵捷春突然開口了:“劍門前……咱們在那里還有三千川兵,領軍的大將是川中第二名將神弩將張令,不由讓他棄關回守成都吧。”
聽他這么一說,堂中眾官紛紛叫好:“張令將軍可是我漢家的名將,有他坐鎮成都才能讓我等心安啊,不然城中全是些亂七八糟的蠻族之人。沒有一個漢家大將鎮場。如何要得?”
“就是,快叫張令將軍回來!”
眾人正在嚷嚷,突然聽到一聲斷喝:“不可!”眾官凝神一看,喝這一聲的正是秦良玉。她黑著一張臉道:“劍門關乃是成都平原的北門戶。重要無比。守軍絕不可動,張令老將軍的駐地千萬不能挪窩……”
邵捷春奇道:“為何不可挪?既然賊軍已經繞過劍門關出現在綿陽,劍門關便已經失去了作用。此時還守著那地方干嘛?白白浪費我川中一員大將,不如把那里的兵力抽調回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啊……”
秦良玉急了:“賊軍雖然已經繞過劍門關,但我剛才說過了,陰平古道無法運糧,劍門關正好扼著他們的糧道,此關依然有重要的作用,絕不可棄。”她這可算是舊事重提,剛剛被按下去的運糧問題,又一次被提出了水面。
“又來了,又說陰平無法運糧。”一位文官不依道:“所謂事在人為,下官以為,世上沒有運不過糧去的山道,陰平古道再險,也妨礙不了人的意志,愚公敢于移山、精衛有膽填海,萬一賊軍用了什么方法將糧食運過了陰平古道,那又如何?”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正氣凜凜,好幾名文官頓時叫了起來:“徐大人說得好啊!徐大人凜然正氣,吾等不如!”
這時,一名小武官跳了起來,怒道:“你們這些文官懂個屁,什么事在人為?一派胡言,你以為只要腦瓜子動一動,說點什么‘人定勝天’一類的廢話,糧食就會飛過崎嶇的山道了嗎?你他娘的到底懂不懂打仗?不懂就滾開!”
那文官被武官罵了,居然也不生氣,拿個扇子出來展開,笑道:“粗鄙之人,滿嘴臟話,你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莫污了堂上眾位大人的耳朵,不聽也罷。”
“你……”武官大怒:“山道崎嶇,糧車難行,這是兵家戰略必要考慮的事,莫要拿你那些人定勝天、事在人為的廢話來說,對打仗一點用也沒有。”
這時,一大群文官紛紛站了起來,這些書生意氣的家伙哪懂山中運糧的艱難,在他們這些書呆子腦子里,便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空無一物的大道理,根本不懂得分析實際情況,一群文官都是一個意見:“沒有運不過糧的山道,賊軍肯定可以從陰平古道運糧,劍門關已經沒用了。”
這年頭還沒有扶桑動畫片,若是有的話,文官們就會知道,他們現在說的話就有點像動畫片里騙小孩的那些情節,什么人的意志力可以克服一切困難;什么打不過的敵人不要怕,只要心中有正義,就一定可以打敗;什么只要有愛,一切都不是問題……
他們人多力量大,嘴皮子不停的翻,不一會兒,白的能說成黑的,黑的可以說得白的,他們要說一個東西是白的,就可以引經據典,列出一大堆廢話來說明這東西真的白。他們要是突然覺得這東西是黑的,那又可以引經據典,說出一大堆古人的話來證明它是黑的。
要知道古人說的話,本來就有許多是沖突的,關鍵在于你怎么去理解,或者說你把這些話用在什么地方,比如,古人就說過“人定勝天”,但同時古人也說過“人力有時而窮”。看樣子說這兩句話的古人如果湊一塊兒,吵架是免不了的。
如果要證明一件事,非要調古人說的話出來,那真的是瞎扯蛋。
秦良玉看著吵成一片的文武官員,忍不住身心俱疲,她已經六十五歲高齡,實在是沒心情和這些家伙瞎扯蛋,而且她當官也有幾十年了,這一生經歷過的事何其之多,官場這個大泥沼,她也看得傷了,早不復當年的沖動。
若是換了年輕時的秦良玉,保不準拿把劍出來,把這些胡說八道的家伙通通砍了,但此時她卻知道,有些決策,真的不是她可以左右,也許這就是人力有時而窮吧。
只聽見堂中的爭吵足足鬧騰了一個時辰,最后,四川巡撫邵捷春大聲宣布道:“我決定了,抽調劍門關守將張令回來,駐守成都……確保成都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下面有一群官員應和道:“大人英明……”
秦良玉搖了搖頭,整了整自己的衣甲,扶正了頭盔,緩緩地離開了這個無聊的地方,夕陽斜抹,灑在她的臉上,她仰首看向天邊的紅霞,感覺到龐大的大明帝國正散發出一股子老人將死的氣息……
她忍不住嘆道:“大明啊,是我這把老骨頭先走一步,還是你先走一步呢?”(。請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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