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躍馬憑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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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李誠中給自己休沐三日,號稱“任事不管”,雖說這場酒宴是為了招待老弟兄趙在禮和好友元行欽,但他既然身為營州都督,在座的又都是盧龍軍中的軍將,席間商談公事也就是順理成章的。
上半場的席間歡樂之后,接下來的話題就逐漸顯得沉重了。
“如今盧龍形勢不妙,雖說宣武軍撤離河北之后,暫時減緩了對咱們的壓力,但前一陣子的戰事實在是打得太慘了,河北行營諸軍盡潰,只能在范陽勉強構筑防線。”談到這個問題,李承約不免長吁短嘆。他對南方的情況比李誠中了解的更清楚,繼續道:“許多營頭都打沒了,德州、深州、滄州、冀州、莫州、瀛州盡數淪陷敵手,大帥衙內軍幾乎覆滅,各州鎮兵也都潰散無余,如今只有義兒軍和霸都騎還勉強有些戰力……”
李誠中悶了一口酒,默默不語。
張興重問:“宣武軍撤走后,咱們沒有重新把失落的州府搶回來?”
李承約嘆道:“談何容易?宣武軍撤離之時已然布置妥當,北有義武軍王處直,中有成德軍王镕,東南還有魏博軍羅紹威,他們都向宣武臣服,正對著咱們盧龍軍虎視眈眈。”
張興重追問:“宣武軍何時從長安撤軍?有沒有繼續攻打河北的跡象?”宣武軍去年冬天高舉勤王義幟西進,卻最終沒能進入長安,營州方面得到的消息是他們又回師汴州,但這是二月間的舊事了,如今一個多月過去,營州還未接到最新的消息。
最新的消息李承約已經知道了,因為他接到了大帥的詔令——起兵入援。
宣武軍確實已經卷土重來,不過他們這次的目標直指河東。
二月底,宣武軍張存敬率軍攻下了晉州和絳州,河中節度使王珂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因為他愛莫能助。去年冬天,河東軍李嗣紹、周德威為了援救危在旦夕的盧龍,與宣武軍在邢洺二州反復爭奪,雖然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盧龍的壓力,但自身也傷亡慘重。河中是河東南部屏藩,河中節度使王珂是李克用的女婿,連自家女婿的危急都解救不了,已經足以說明現在的河東疲弱到了什么程度!
唐末年間的李克用是一個比較性情的人物,無論史書怎么評價其野心和抱負,無論后世怎么詬病其桀驁和不遜,但這個沙陀人確實是滿腦子忠厚仁義、愛憎分明,絕對堪稱性情中人。
雖說他對天子不甚恭敬,經常直斥天子之非,但事李唐皇室之忠,與平盧節度王師范并稱當世。哪怕曾經入長安兵諫,針對的也不是天子,更多的是沙陀人暴脾氣的性子發作,壓根兒沒有去想過這么做對皇室有什么危害。他的忠心連天子都知道,剛剛倡起勤王大旗的朱全忠才對河中用兵,天子就下旨讓朱全忠不要去打河中,只不過朱全忠懶得理會天子。
這個沙陀人性子中還有一股憨厚和愚鈍,李家給了他如今的地位,他就以李家之“忠犬”自居,說是要為李氏看顧好江山。而對于各方藩鎮,他也很少有主動攻擊的行為,就算少得可憐的幾次出兵,也都是為了替“朋友”幫忙,而且因為他的這種“愚鈍”,讓這個沙陀人對“朋友”這個含義搞不太清楚,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成為天下藩鎮的笑柄。
比如朱全忠當年被黃王余部秦宗權打得狼狽不堪時,向“好朋友”李克用求援,李克用當即出兵救援,他害怕路上耽擱了時辰以致“好朋友”朱全忠身死,干脆丟下大隊人馬,自己親領五百沙陀騎兵為前鋒,將秦宗權殺得落花流水。后來朱全忠給他擺設接風宴,酬謝他舍命援救的情義,喝到一半的時候,就因為李克用喝多了之后自己夸獎自己的幾句話,便動了殺機,要鏟除這個將來“可能”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好朋友”。好在李克用命大,最終還是只身逃了出來,才免于橫死。他向天子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但是天子也沒有辦法,只能好言撫慰兩句。自此之后,李克用便與朱全忠結上了死仇。
李克用“性情中人”的另一個例子還表現在他對部下的寬厚之上,他的老部下——沙陀黑鴉軍不守軍紀到了令人難以容忍的程度,重將們勸他從嚴整頓軍紀,殺幾個人立威,但李克用不忍,他認為這些人追隨他征戰天下日久,如今卻要遭受刀刑之苦,實在說不過去,于是眾將只得嘆息。
當此刻王珂求援無望之時,李克用再次向天下表明了他的寬厚,他準許王珂離開屏蔽河東門戶的河中之地,自行撤離。他向女婿王珂說,我是真的無力救援你,實在不行,你就撤離河中吧,不要再守了,去長安,我跟天子說說,給你某個好差事,將來再做他圖。他還對王珂語重心長的說,千萬別想著投降朱全忠,那個人不厚道,你要是降了他,會有殺身之禍。王珂最后沒有聽從李克用的建議,他降了朱全忠,舉族遷往大梁,后來被朱全忠找了個借口殺了。
三月,當李誠中還在新羅的時候,宣武軍攻下了河中,打開了進軍河東的道路。此刻的宣武已經成為了龐然大物,借著勤王的旗號,朱全忠收服了無數地盤和軍將。這一次,他向天下展現了他強大的力量。在他的命令下,宣武大將氏叔綜自太行山口進兵,魏博軍從磁州新口進兵,葛從周會合成德軍從土門進兵,洺州刺史張歸厚從馬嶺進兵,義武節度使王處直從飛狐口進兵,權知晉州刺史侯言從陰地進兵,六路大軍,如狂濤一般拍向了河東。
這樣的兵威讓身處河北同病相憐的劉仁恭心驚肉跳,河東能否頂得住,劉仁恭完全沒有信心,一旦河東被宣武征服,下一個肯定就輪到他了,所以他再次發出了征召令,要求各軍拱衛范陽。這里的“各軍”,就是盧龍軍還掌握在手中的北方各州及山北行營。
李承約來柳城,就是為了趕在出兵前將自己和蘭兒的婚事定下來。這次盧龍各方軍頭也不敢輕忽了,高家兄弟領山后子弟三千人已經先期離開了媯州,趕赴范陽,王思同也已經帶著兩千名銀葫蘆都部下離開了盧龍塞,趙敬帶著薊州兵不日就要出發,其他如薊門、鎮遠、居庸等關隘守軍全部撤離關墻,向范陽集中。
包括榆關守捉使趙在禮在內,他也接到了周知裕的書信,征募了一千名軍士前去助陣,這次來就是為了向李誠中道別的。除了道別外,趙在禮還帶來了遼東郡王劉仁恭和老上司周知裕的書信。
在劉仁恭的書信中,他好生勉勵了李誠中一番,夸贊了他東征大勝的壯舉,但劉仁恭也沒有再給李誠中升官,李誠中的官職在盧龍體系內也差不多就這樣了,至于其他獎賞,他現在哪里還拿得出來?劉仁恭沒有給予李誠中獎賞,卻委予其重任權負責關外事宜,穩定盧龍后方,要求他保證各處邊關的安全,讓盧龍軍在范陽一線可以安心作戰。實際上這也是朝廷賦予李誠中的權限,劉仁恭此刻既是追認,又帶有一絲說不清的抱歉意味。
山北行營解散了,除營州軍外,所有軍將全部調離關墻,過去由各方共同承擔的北方防務,全部壓到了李誠中一個人的肩膀上,這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期許,更有一份愧疚。
如果還是半年前,李誠中絕對不敢應承下這項重任,整道關墻有多長?關外草原有多大?以當時營州軍區區不到兩千人之力,根本防守不住,不過此時卻已經不同,此刻的契丹內部正在緊張的對峙之中,說句直白話,他們正處于內亂的前夜,哪里還有余力攻擊關墻?只不過這么重要的內幕,盧龍軍各方并不知情而已。更為關鍵的是,李誠中現在已經有了遮護草原的信心,他真正有了“都督關外諸軍事”的能力!
營州軍正規主力有兩千七百人,三個預備營有七百五十人,懷約聯軍還有五千人,加起來就是八千多人,有這么一支力量在手,經歷過征伐渤海、新羅之戰的李誠中有信心在盧龍軍的后背上撐起一片安全的天空!同時,新的一千五百名士兵即將從作訓司的新兵訓練營中走出,下一批新兵的征募已經在計劃之中,營州府庫充裕,柳城和燕郡兩處作坊也正全力打造兵甲,他還有什么可怕的?
李誠中又打開了周知裕的信,周知裕的心中敘述了當前盧龍面臨的嚴峻形勢,他的敘述比李承約和趙在禮的敘述更加怵目驚心,他還告訴李誠中,趙在禮即將赴范陽入援,榆關和平州近期內將無一兵一卒,希望李誠中切莫大意,一定要穩住邊關形勢。劉仁恭不好意思向李誠中要東西,但周知裕卻好開口,這也是他來信的主要用意,周知裕向李誠中詢問,去年答允大帥的戰馬是否有了著落,如今范陽缺馬——其實什么都缺,希望李誠中能夠送一批戰馬過去應急。
信的最后,周知裕隱晦的暗示李誠中,若是時局有變,就與留守幽州的節度府通判郭柄呈聯系,至于究竟何事,卻沒有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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