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佛塔之中,水鏡問身邊同輩高僧,指得是那個忽然出現的蠻子扶屠。
這就準備突襲離山去了,明明說不了幾句話就會出發,水鏡還是坐了下來,心染墨色,但多年修佛積習未改,盤坐安穩。
他坐,其他五位‘鏡’字高僧也告落座,合鏡開口:“真。”
一目了然的,蠻子是貨真價實的一韶墨。不是說被墨色沁染就一定能會成為信徒。離山長老任奪就曾習墨,但心智清明依舊、一副慈悲胸懷未改,護道之心昭于日月。還有申屠靈靈,搖擺不定則已,可他始終不肯傷人。
不過,任奪也好申屠也罷,他們對墨色的修習終歸是淺薄的,至少他們的體膚不曾變色,再看現在這個蠻子,周身渾黑純透,仿佛硯臺成精,如此深入地修行墨色,還能不被侵染?不可能的。
何況他修得還不是普通墨色,他修得是極品、是至尊真色。
至于蠻子那番話若行騙,最要緊的是‘查無可查’,背景一定干凈,怎會主動去牽扯那個南荒伏圖;若要入伙,最要緊地是證明自己的用處和忠誠,怎會表現得這般膽小、且惡毒。至少初次見面的交談,至少現在來看,合鏡想不到破綻所在,他以為這個蠻子是清晰的、是真實的。
其他僧侶不開口,合鏡說出了他們的想法,無需再開口。
“但,”合鏡繼續。話鋒一轉:“即便真,也不能長留。讓他找出神劍,就算圓滿了。”懦弱而惡毒之人,卑微時不值一提,但他找到墨劍即為立下絕大功勛,必得正神重賞,地位當扶搖而上,到那時你再看他,又會怎樣跋扈和殘暴。
“再就是扶屠此人,遠遠配不上他身上的真色。”合鏡微微笑:“是以他尋得神劍時。便可瞑目了。”
話中有隱意。未明說。他們相處得太久了,彼此早有默契,無需合鏡說出來余者也能明白:找到神劍、抹殺此人,奪其墨元、占此大功。
另外幾位高僧都笑了。愉悅愜意。
水鏡也在笑:“他不是自己人。但是不是自己人仍是后話。”
無論如何。蠻子扶屠都會死的。因為他不是自己人。
不過‘不是自己人’之前還要先弄清一事:他是不是敵人。
不是自己人,仍可利用他來尋劍;若他是敵人就得盡快斬殺了。只憑扶屠現在,縱有重墨在身。縱然他所言全無破綻,縱然眾僧都信他說的都是真的,卻依舊不能完全信任。
合鏡點點頭:“所以要看他親手殺掉幾個離山要緊人物。今日離山,真正的要緊人物只有兩個,蘇景、沈河。”
“沈河不在山中。”水鏡微笑。
合鏡再次點頭:“那就蘇景了。”
“盡量不要制伏蘇景,若他砍得是必死之人的首級,你我還是看不出真相的。”水鏡最后的吩咐。
合鏡點點頭,站起身走出佛塔。
六位鏡字輩高僧,三人與合鏡同行,一人留在水鏡身邊
片刻,彌天臺中三聲洪鐘響亮,數百里大寺,塔、閣、殿、堂重重樓閣中,一道道黑光沖天而起,轉眼于蒼穹高處匯聚濃濃烏云。
鐘聲再三響,云駕微微一震,向著離山方向疾馳而去!
云中藏兵,多少不可知,置身云上露出身形的,就只有四位鏡字輩僧侶與六位花字高僧,再加一個面目丑陋的蠻子扶屠。
扶屠的臉上再現忐忑,頻頻回頭,即便呼吸功夫過后彌天臺就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再看不見。
“水鏡尊者還、還沒跟上來。”扶屠的聲音少有干澀,好像沒了主心骨。
合鏡笑而搖頭:“水鏡師兄身份何等尊崇,區區離山,何須師兄出手。先生放心,足夠了,離山山中人,見不到明天日出的。”
扶屠沒見過、也不曉得眾僧的本領,點頭的動作說不出的僵硬:“離山不好對付,應該傾巢而出,最好是天元道、別宗眾多手足齊齊出手,萬無一失。”
蠻人膽小,生怕身邊實力不夠,恨不得中土人間所有墨色信徒全都去攻打離山才好,自己人越多自己也就越安全。可是若仔細想想,他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啊。但合鏡不回答,只是笑著:“足夠了、足夠了。”
浪浪仙子正閉著眼睛,端坐云頭。她的眼睛是腐爛的,所以閉眼睛的時候就是她最最漂亮的時候。十三四的小姑娘,透透徹徹、清清純純,真的很好看。
一群墨靈仙殘魂都被她吞進了肚子。
小尸仙的肚皮,比著陰陽司的煞火煉獄還要更殘酷,她正刑訊逼供。
忽然,浪浪仙子睜開了眼睛,口中‘咯’地一聲笑,眉峰揚起來、鼻子皺起來,少女才有的開心樣子:“九頭蛇,我問出了腳印的事情!”
墨色腳印暗藏玄虛,絕非普通印記,小尸仙不敢大意,酷刑相加逼供殘魂,此刻終于有了答案。
“是什么?”相柳問。
小尸仙興高采烈:“要出大事了!”
相柳皺眉:“究竟何事?”
“懶得告訴你!”浪浪仙子笑,她居然真的不說。不對相柳說,但須得告訴別人,浪浪仙子取出以前蘇景交給她的離山劍訊,直接打了出去。劍訊不是給蘇景的,是給離山掌門的。
差不多同個時候,同樣身在云頭的影子和尚面露悲苦之色。不因己,因這人間、因這天地將有大禍他也問出了墨靈仙留下的腳印究竟意味什么,蘇景交給他的離山劍訊打出。通傳掌門沈河,另有一道心識行轉,憑借鬼袍聯系,直接將真相相告蘇景
不久,正在行途中的沈河連收兩道劍訊。分別來自浪浪仙子與影子和尚。
兩劍,說的是同一件事。沈河皺眉、微微一嘆。無需身邊秭歸發問,沈河就直言相告:“墨靈仙留下的腳印弄清楚了,接引法術。”
只憑‘接引法術’這個四個字,秭歸先生就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老夫子面色沉冷入水。可沈河真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沈河接訊時。正隨墨云向著離山疾馳的扶屠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唾沫星子噴到了合鏡禪師的黑袈裟上;正在離山講課、說劫的蘇景則悶哼半聲、突然閉口不再說話。
并未沉默多久,雨花坪上蘇景重新開口,可是話題變了:“極北冰原、西海碑林、南荒天斗。墨靈仙三路偷襲。皆未遂反遭屠滅。”
此事沈河早已傳告天下。眾人皆知。而蘇景后面說的事情,尚無幾人知曉:“三路墨靈仙偷襲途中,不飛不遁。只靠雙腳行走,其所過、身后留下黑色腳印,顏色深深、暗藏法韻,頗有可疑之處現今已查明內中玄虛:接引法術。”
雨花坪上眾修家可不似秭歸先生那等見識、心機,聞言大都不解:接引什么?
“一足印,是以一法術,一法術立一標記,一標記接引墨色巨靈邪神一頭。”蘇景的語氣很平靜,而淡淡一句話過后,雨花坪上先是死寂沉默三息,隨即轟然大亂!
有人驚呼,有人怒叱,更有人急急追問:多少腳印?能否抹除?
抹除得了但抹除了也沒用,落足即落印,成印即成法,‘標記’落下、傳通天外,那法術已經成形了、行轉了,改無可改。
多少腳印成千上萬。還沒來得及去細數。
今日一枚足印落于中土,將來便會有一頭墨巨靈自天外而降、落入世界。
箕斗南葉夙紅、古藏蒙碩、扛著斧頭的樵夫、黃臉女子與她懷中嬰孩這些墨靈仙修為有限、無論斗戰實力還是心機智慧都比不得完美中土的仙家,但他們幾個都有一項特殊本領:落足印,可接引。
入道修行要講究天賦,天賦不同、將來成就不同,比如沈河,天生親水,修水可得莫大成就,但他要是去修金、修火,成就就有限得很了。仙家法度也是如此,這次墨劫中,中土歸仙雖多,可無人能承載‘落印接引’之術,倒是那幾個修持淺薄的外域仙能夠將此術煉化在身。
墨巨靈將至,改無可改,雨花坪又有人急切發問:“時間呢?多久會到?”
蘇景搖了搖頭:“不得而知,那些殘魂也說不準這一重。”
不知具體時候,也許就在明日,也許百年之后,能肯定的僅只是他們會來,且不會讓中土生靈等待太久。
亂,仍舊是亂,離山弟子還好些,石坪上其他修家卻沒有那份鎮靜功夫,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蘇景在透露出一個幾乎讓人絕望的消息過后他就不出聲了,端坐于正位,安安靜靜地看著眾人著急。好半晌忽然他笑了。
絕非輕蔑之笑,也談不到太多興奮,笑容里的快樂不算太重,但明顯非常。
有修家見到小師叔展顏,不解,不明白這個時候他怎能笑得出,可至少他能曉得事情還有后文,由此收聲、暫停了議論。
見到蘇景發笑的人越來越多,雨花坪上漸漸安靜下來,再過不久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集結于蘇景。
笑容收斂去,蘇景再次開口,聲音緩緩:“中土乾坤,圓圓往復,今日中土第五圓。太上古時,第一圓中,有腌臜巨靈名喚天理,為墨色妖邪前哨,飛縱宇宙間、為本族尋找可口美味之地天理落尚土世界。”
“天理看來,中土為完美世界,但第一圓還不算真正圓滿,它們要等這世界結出最甜美果子時再來采摘,故巨靈大軍未至,巨靈天理常駐中土。”
“第五圓,即今圓,世界繁榮、甜果飄香。古時墨巨靈至,浩浩大軍。無以計數。本界仙長拔劍迎戰,庇佑人間。”
“南荒天真、東土劍主、摩天圣僧、幽冥祖帝先賢本領,后輩只能遙望卻難及萬一。南荒大妖多如牛毛,試問哪家妖王可比得昔日天真大圣,莫說天真,就是他駕前的幾位大圣、諸位猛將今日也無人能及;漢家修者數不勝數,誰能與江山劍主比肩?莫說劍主,就是他老人家座下八位劍王、精銳弟子,我輩也難望其項背。”
“大賢往矣,劍域枯冢、古剎沉海。曾經輝煌之地為何沒落。不得而知卻不妨一猜:墨禍!那一戰兩敗俱傷,我界大賢隕落,墨巨靈全軍覆滅,中土乾坤卻無恙、安好。”
“機緣巧合。我與墨色一脈打過幾次碰頭。由此。比著諸位對他們了解多一些,南荒伏圖,受墨色侵染的一個普通蠻人。出山后蠱惑妖帝、復活蝕海,險險就惹出漢家與妖域的大戰;巨靈司昭,古時巨靈大軍入侵天地的一頭死卒,得大運道由死轉活,元氣未復法力有限,卻能因勢利導,引得陰褫強族與大判一脈惡戰共傷,再坐收漁人之利,一品大判、幽冥重器幾乎喪命在他手中;巨靈天理,哨探而已,但已暗中把控殺獼世界,尋出破界法門他敗亡不是手段不夠、不是智慧不夠,只是運氣不好。”
“古時賢能如此了得,尚不能勝出巨靈,至多與他們拼個玉石俱焚;一頭古時留來的巨靈、甚至只是個墨沁信徒,都能攪動一方風云惹出人間大禍蘇景不敢妄自菲薄,可是有句不合時宜的話,藏在心中許久了:有朝一日,若墨巨靈大軍卷土重來,我不覺得今時中土會有勝算。莫耶便是一例,中土不比莫耶更強大的。”
中土凡間,與天外墨靈,這根本不是一個級數上的對抗。墨巨靈個個飛巡宇宙間,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都是神。
真的神。
中土無勝算。這句話不合時宜。但蘇景不說不表示別家修者就不會去想,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說或者不說都發生了。
蘇景停頓、石坪寂靜。
五息過后,蘇景在此開口:“若把尸體也算上的話,我見過的墨巨靈著實不少,但除了被困馭界的天喇外,所有墨巨靈、無一例外:都是古時大戰留下來的,他們死了,回不去了,留在了中土。天理更不必說,他來得更早。”
“古時那場大戰之后,再不見有新來的墨巨靈了。”蘇景翻手、指了指自己:“至少我沒見過,一個都不曾得見。即便白天時候墨禍降臨、凡間朝堂毀滅修界天宗傾覆,也只見魔靈仙作祟,不見墨巨靈蹤跡。”
“現在真相大白了,墨巨靈自己來不了,要靠墨靈仙做印接引才能來。先遣墨靈仙,再引墨巨靈。但以我所知,以前不是這樣的,”蘇景的語氣未變,平鋪直敘,但他的眼睛亮了,任誰都能看得出,他的眼睛明澈如星,雙瞳里真的有光芒在閃爍:“天理為前哨,三千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見中土錦繡,他就落入中土;古時墨色大軍掃蕩無數世界,見中土果子美味,他們殺來了,那時候他們想來就來,何須接引!”
“古時,五圓大賢與天外巨靈大戰慘烈,大賢為歸仙,天真大圣,江山劍主、西海圣僧,皆為中土飛升去、復歸中土來的仙家。仙家強大,擋住了巨靈。自惡戰后,漫長年頭里中土世界再無歸仙何故?不難猜,墨巨靈的手段吧。”
“中土無仙,則中土羸弱,實力大不如前,再無像樣力量抵擋巨靈大軍,飛仙去、再難歸回,誰得大利?墨巨靈。”沒證據,蘇景猜的,可是有道理,說得通。
“以前墨巨靈想來就來,如今卻要接引,何故?不難猜,神佛手段。墨巨靈封鎖了我界真仙的歸回辦法,但浩瀚宇宙,何止腌臜巨靈一族,墨族之外,還有道家天尊、有慈悲佛陀、有劍上真仙、有狂橫大圣、有桀驁天魔尚有滿天神佛。墨巨靈封得歸仙路徑,神佛也封得住它們直接進入中土。”沒證據,仍是蘇景一個人的猜測,但若非天外大能為者施法,巨靈又何須接引。
“封堵了,但未能封住又有什么用處,或許神佛阻止墨巨靈再來中土的法術本身存有破綻,或許是墨巨靈施展了什么手段將封界之術強開出一個漏洞,今日中土面臨的情形是:一支墨巨靈的大軍一定會來,擋無可擋。”
“可若再換個角度來看呢”蘇景話鋒一轉:“至少,中土這座凡人世界不孤單;至少,有神佛施展了封界法術阻止過墨巨靈;至少,離山、大成學、在座諸位、中土人間所有不愿沉淪墨色的修家,在天外有同袍有戰友天上也在打!也有人在打墨巨靈!”
說到這里蘇景笑了:“這就是我想說的了,只憑中土世界,對上墨巨靈絕無勝算。可中土并非獨抗巨靈,你我皆在軍中,天上天下、宇宙人間,不同天地卻是同個時間,打那巨靈!可能是各打各的但打得都是墨巨靈。”
“焉知,墨色巨靈殺到時,滿天神佛不會降臨人間呢?其實我倒是覺得,即便神佛不歸來也沒關系的,一場爭奪宇宙的浩大戰事,你我都在軍中。若我之責是死守中土戰死又何妨。”蘇景說著,抬頭望向天空。
稍待,蘇景發問,向天:“我說的對么?”
“對或者不對又有什么關系呢?”一個聲音真的從天上傳來,帶笑、和藹、慈悲:“無論對不對,今日此間,所有人都會死,什么天外同袍、宇宙戰友,對死人都不存丁點意義的。”
隨說話,墨色天云滾蕩翻騰,沖入視線,云頭十余老僧黑香疤、黑袈裟。老僧群中還有個丑陋蠻人尤其醒目。彌天臺墨僧殺到。
合鏡伸手,遙指離山,法諭傳下:“盡數殺滅、摧毀那山。”
諭令下,墨云崩!——
仍是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