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非這句話說得有趣,蘇景笑了,頭也不回地應道:“開始聊的時候就跟你說了,沒打算留你。你說煩了?我聽你吹牛早都聽煩了,既然都煩了,一拍兩散,一路平安吧。”說著話走進霖鈴城中去了。
隱遁暗中的影子和尚得了蘇景心識傳訊:他若不造次就放他離去。
葉非現面上沒什么表情,眼看著蘇景頭也不回地入城、再過片刻昆侖力士顯身扛起城池大步離開,都沒人再來招呼自己一聲
“真的放了葉非?”洞天內,三尸大是不解,六只眼睛都努力瞪大,望蘇景:“總得有個緣由吧?”
“這是馭界,又非中土。”蘇景應道。
就是這么個簡單緣由:此間為馭界。
六耳、中土人,葉非兩個都恨,但這仇恨根源還是來自殺獼對‘糖人’的殘害,兩仇相較他更恨六耳,這一重絕不會。
那、此間就是馭人世界,他對馭人的禍害又怎會輕得了。
若葉非是頭毒獸,蘇景以為,把他放出于馭界四處為禍,比著現在就擒殺了他更有趣,至于自己會不會也受其害...不是不擔心,但‘擔心’未能敵過‘有趣’,這是蘇景的狂傲。
他狂,他知道可能做傻事,可他樂意。
這份狂狷來自大圣玦、屠晚劍、金烏陽火、玉露金風又或者本就是他的天性?蘇景自己也不知道。
再就是...這份狂傲是不是也要算做一份心魔?蘇景沒想過這件事。
對蘇景的解釋,三尸嗤鼻不屑。但沒再追問或者埋怨,拈花手指不聽懷中血發蘇晴:“我兒子怎么回事?”
出身而論。勉勉強強蘇晴能算做蘇景的兒子,蘇景的兒子就是三尸的兒子,拈花神君當爹很是歡喜。
蘇晴沒事,只是不醒,從他奪天命后就一直沉睡香甜,全無要醒來的意思。
任誰也不曾經歷過這‘乾坤兒子’這種離奇事情,沒人能解釋原因,蘇景暫時沒說話。自不聽手中接過蘇晴,一道真元注入其身,以帛絹的秘法對小娃做仔細查探。
葉非皺著眉頭,直到霖鈴城消失于良久,確定蘇景是真走了,他才嘆了口氣,滿心滿腹的不痛快。蘇景盼著他能禍害馭人。他又何嘗不想看‘豬狗相爭’,雙方存了差不多的心思,這一仗自然也就打不來,可葉非還是別扭——若自己修為在身,當是他高高在上,放過蘇景。結果變成了人家放了自己。
自己被人家放了,不痛快。
順便,葉非也就更懷念自己的那盆水了。探查修羅澗,適逢兩界‘小路’怪力綻放,葉非被攝入馭界剎那曾回頭看得清楚:端盆的肖斗斗被隔絕在外。雖然肖斗斗奮力想要追隨主人,可惜這事他做不得主。
那盆水啊。葉非幾千年的修持都在其中!
所幸,肖斗斗的本領和忠心,葉非放心得很,肖斗斗必會妥帖護好那盆水的,只要回到中土就能恢復修為。
可是中土又該怎么回去。
如果中土之人摧毀封印,兩座世界就此通聯、來去自如;但若中土那邊封印不動,馭界這邊根本連‘路’都看不進,又談什么過去安心等著吧。忍不住的,葉非又一次嘆氣,隨即他覺得今天的嘆氣實在多了些。
深吸一口氣,靜默片刻,再抬頭時葉非眼中疲憊、無奈一掃而空!重傷沒變、法力不再,他的眼睛‘活了’,那是昂揚生氣與開心趣味:此間遍地豬玀,恰好手中有劍!
蕩劍、切風、葉非動身,身形飄飄如煙,向著馭人重境深處行去,不過他選則的方向與霖鈴城并不相同。
八十里后,葉非又開始琢磨起馬匹、鷹駕的事情了,靠長劍搖擺引蕩流風前行,前進之勢再如何輕松寫意,到底也還得費一份動劍的力氣,葉非累得慌,偏偏這方圓數百里地方先被颶風掃蕩又遭烈火焚燒,莫說馬匹了,就是螞蟻也不剩一只。萬幸,蘇景的陽火頗有獨到之處,地面被他燒后變得光彩盈盈,挺好看的,算是少見的風景,左右觀覽能得一重眼福,打法了趕路無聊正在胡思亂想之中,葉非忽然停住了腳步。
警兆。
并非護身靈識發現了什么,這份警惕來自心底,自從反出離山后受高人追殺、千多年徘回兇險荒野時養成的本能。
四野平靜,一切安泰,什么都沒變,唯獨空氣給葉非的感覺變了。
在葉非聞來,危險是有味道的,微微地辣嗆。
在弄清楚心底警兆究竟從何而來前,葉非不會再冒進半步,他的呼吸放緩了、站姿輕松了,可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突然間連串劍鳴,二百劍匯聚一道銀鏈,自葉非袖中流轉而出。
葉非動劍。
葉非瞪目,不怒、但驚。不是他要出劍,依舊是來自本能的反應:細品之中、空氣里那份危險氣意突然變成了一根針,直直扎進了他的腦海深處,佩劍立刻躁動、縱袖而出!
旋即六個身影,浮現于正前方、地平線,百里外。
殺獼,但不同于黃胄金甲、僧侶黑袈、兵卒青甲這些馭人打扮,六個人戴紅帽、著皂袍,皮膚如樹皮干枯開裂、隱約可見皮下暗紅血肉,三目仿佛遮蠟,全無生氣的黯白。
馭京郊、浮玉山,皇帝并未返回宮中,他留在了山巔,天上的鏡子早都不見了,他還在抬著頭愣愣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何時,皇帝身上的威嚴、貴氣統統散去了。此刻他就是個老人,看開天命靜心安穩的馭老漢。一重氣意轉變,天下之主成了個聽風看景的逍遙叟。
皇帝身上尊嚴不見了,浮玉王的面色卻愈發謹慎,開口時不再以‘皇兄’相稱,用上了朝堂敬稱:“萬歲...老人家派來的那位六位...六位老祖差不多該到了吧。”
“應該趕到了,誰也逃不了。”皇帝的聲音輕飄飄的,甚至有些綿軟無力。
葉非身形急轉!
他不曉得對面六個馭人的來歷,但當他們出現。空氣中的危險氣意就變了,變成了一股死味。更要命的,這一股沉沉死氣并非六個紅帽馭人散出的...那味道,來自葉非自己的身體。
何其這么明白、簡單的事情:他們未現身時,葉非察覺危險;他們顯現于視線后,葉非覺得自己要死了。
二百劍、亂披風,隨著葉非身形轉動而上下翻飛。遠遠望去一片銀光籠罩葉非身周三十丈地方。
六個馭人對那團劍光熟視無睹,他們繼續趕路,不跑、不飛,他們用跳的,且跳得很奇怪:向上、不向前。從頭到膝蓋全都不動,只憑腳踝與足尖力量。向上輕輕一蹦,雙足離地還不到一尺。
可就是這一個矮縱起落,葉非與他們的距離猛‘縮’一半,自百里開外變作五十里不到桌子上鋪臺布、擺放杯盤,別太用力去拉動桌布。那擺放其上杯盤也會隨桌布而動、靠近過來。便是這樣的道理,六個紅頂馭人向上蹦。他們未前進,但他們雙腳騰空時候,頭頂上的天空、腳下的地面都向他們所在方向急沖而去。
當雙腳落下,一切又復靜止。
他們趕路,他們不前進,自有天地向他們涌去,所做的只需跳一跳,無需太用力,跳個七八寸足夠了。
葉非眨了眨眼睛,居然笑了...狂妄之人從不怕死,只怕殺自己的人不夠分量。葉非動身,挾長劍沖前方,百多里太遠了,只憑劍術還打不到人,他主動靠近。
六個人無動于衷,不急不緩甚至有些呆滯地、第二跳。
天地遽然向前行移,葉非冷聲叱咤,六個馭人面前突兀破風聲響,兩百長劍攻殺到面前。
再看葉非身邊大團劍光仍飛舞閃爍...護身二百劍、殺敵二百劍,一共四百劍?
只有兩百劍。
以葉非此刻力量,動用兩百劍已是極限,他身邊圍攏的只有劍光——劍光留于身畔,但劍失色不失銳、遁形破空去,殺強敵!
劍劍精準、無一落空,每一劍或刺或斬,都穩穩擊中六個紅頂殺獼。
葉非修元淺薄,但他的劍術無需蠻力,借風借空、劍上所有力量皆凝聚擊中敵人要害的那丁點鋒芒上,即便墨十一那等修為,正面迎受葉非一劍也必死無疑,可六個馭人對兩百劍刺殺全無躲避或抵擋之意,任憑它們打在身上。
金鐵交擊亂響。
枯木般的身體,中劍后連一道白痕都未留下。紅頂殺獼每人中葉非三十余劍,毫發無傷。
一攻全無效用,葉非的笑容反倒更盛,他已經趕到六個殺獼近前,揮手驅散周身劍光同時,又一柄長劍在握。而此刻先擊中馭人的兩百劍尚未落地。
葉非探手、第二劍。
并未擊向面前的馭人,他手中一劍,正正敲中了之前散出傷敵的‘二百劍’其中一柄啪一聲淬烈爆響,交擊雙劍同時崩碎!兩劍蹦出碎片又擊中、擊碎了周圍三十余劍,淬響依舊、三十余劍也告爆碎,散出裂片再碎旁劍,只于瞬息之間,兩百劍盡化鋒銳碎片。
足足千盞碎劍旋轉崩碎,可無論是直接激射還是飛旋轉圜半周,千多盞碎劍仍攻向紅頂殺獼:只攻一個,放任其他五個不理會。
劍上精準、仙佛難及,碎劍一窩蜂,卻各有‘歸屬’:紅頂馭體膚像樹皮,拔裂無數口子,葉非每一劍都正正插入那馭人的皮膚裂隙中去
六個紅頂馭,其中一個變成了銀亮顏色,他身上插滿了碎劍。
雙足落地,六個馭人完成了第二跳,直挺挺地站在葉非面前,包括那個‘銀色’的,未倒、未碎,只是神情稍稍有些變化,緩緩歪其頭,用他遮蠟之目打量著葉非,饒有興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