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人能解出曲中意思,不過仙家曲子,又豈會如此淺薄?解出《齊僮兒》三節意境之人自己都不相信
“囡囡滿歲時,我譜下一曲,可惜未盡全功,當時我不急,時間還有的是,大可留待以后再慢慢思索,大不了就暫停修行去拜訪名師再深學音律琴藝,她到了‘正冠名’的年紀前,我總能送囡囡一首真正好調子的。”
說完,淺尋微微側頭,好像琢磨了下,很快又糾正道:“說錯了,是我以為在齊僮兒五歲前,能送她一首好調子沒等到,她死了,兩歲時
最后九個字,聲音平平,語氣平平,連她的表情也一樣平平。
從眼到口,從神到聲再到整個人,平得不見一絲起伏,絕非活人應有的樣子說那九個字,淺尋fǎngfo行尸走肉,丟了魂魄的女子!
所幸,淺尋并未就此沉默,她淺淺的嘆了口氣。
一聲輕嘆遠不足以呼出心中黯淡,但嘆氣有情緒,有了情緒就有了神髓、有了生氣、有了活著的證據可也是這一聲嘆息、這一份‘我還活著’的證明過后,那個斜倚枝椏、執長劍著黃裙、比著寒霜更冷漠但也比著冰雪更晶瑩更剔透更美麗的女子,兩鬢飛霜青絲披雪!
十萬烏黑長發,盡化蒼蒼白發。
一聲嘆,一眨眼。一瞬間,她活了,從雙十年紀活到白頭!
三尸拜身樹下,蘇景投跪枝椏,齊齊向小師娘叩頭,可一貫心思活絡伶牙俐齒的四個家伙,今時此刻卻誰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不是不會勸人,不是肚子里缺少言辭。甚至早在半晌前淺尋開始講述舊日往事時,蘇景就已經開始在心中盤算師娘說到‘囡囡早夭’時該如何相勸,可是沒有用。以淺尋的心性。無論他們說什么都顯蒼白。
蘇景還是吃力開口了:“往事已矣,師娘節哀師姐早入輪回,來世也定會開懷快活”
“來世?”淺尋搖了搖頭,即便三劍破血海時蘇景也不曾見她如此用力:“走時已經魂飛魄散。今生了斷。不存來世。”
那時淺尋身邊有一尊尸煞。喚作‘阿添’。
沉世淵毀滅后。一具‘天尸’僥幸存活,被淺尋帶了出來。陸崖九不在乎淺尋的門宗家事,但是對煉尸的法門一向不是很喜歡。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喪修煉尸是為了斗戰所需,淺尋本身劍術出色,身邊根本用不著擺一具兇尸相護。
天尸,十重塔,尸中上品,已開通靈智可以自行修煉,也不用再追隨主人。
有了囡囡之后,陸崖九就對淺尋明白提出:
不要讓尸煞接近小娃,最好是她能把它打發掉,當然不是說斬殺了那怪物,而是遣它去荒僻地方,不得為非作歹從此自己修行;若淺尋實在不愿舍了尸煞,陸崖退而求其次,就讓它留在凝翠泊附近,但淺尋須得設下一禁,絕不許尸煞登上她們母女所住的小島。
淺尋選了后者。但只是‘選了’而已。那是她的尸煞,陸崖九不信任,她卻踏實得很,心中萬分把握,阿添絕不會害了齊僮兒,實情也確是如此,阿添忠心耿耿,對小主的百依百順、愛護之情尤甚主上。
十重塔,就和現在的阿二、阿七一樣,修持內斂煞氣于脈,絕不會外溢染到小娃。除了‘出身’,他們和東土修家全無區別。
淺尋未設禁,也根本不禁。在陸崖來時,她會著阿添躲開,平時自己修行或是煉劍時,還要阿添幫忙照看囡囡。
說到這里,淺尋問弟子:“萬無一失,絕不可能出問題的事情,偏偏就出了問題,蘇景,你知這叫什么嗎?”
“意外吧。”蘇景回答。
淺尋搖頭:“命!”
慘事過程,淺尋不曾細說,只一句話:“囡囡兩歲剛過七天,阿添發狂了,奪了她的魂髓魄精,我發現時為時已晚。”
淺尋未流淚,但原本清白的眸子侵染血色,fǎngfo失了幼崽的母狼,哀傷到兇狠,恨不得咬碎明月抓破天空的兇狠!
“是命,卻不怪‘命’,罪在我。”淺尋每個字就講得吃力,偏偏話說出口,聲音卻是輕飄飄的:“陸崖勸我搬去離山,我不愿意;陸崖讓我打發了阿添,我答應了卻沒做,不怪我又怪誰他趕來后,他氣瘋了。”
真的氣瘋了,上天入地,焚海斷岳都不足以平息的狂怒,無以排解永遠結壓心底的憋窒。
陸崖九暴跳如雷,不可遏制之中‘錚’地一聲劍鳴沖天,陸九動劍,直劈淺尋。
那時淺尋像一塊木頭,呆呆站在原地不擋不避,若真能死在他的劍下是不是解脫啊。
劍劈下,但堪堪要斬入淺尋肩膀之際,百煉好劍忽然爆碎成一團齏粉,飄散了四方。陸崖九是正道修家,即便狂癲到幾近入魔,神志里依舊會保持一絲清明,終還是沒能揮下利刃,及時發力將佩劍震碎。
劍崩碎,陸崖九單手捂心,哇地一聲嘔出一口水,清澈到只能用明亮形容的水,修自乾坤、凝于造化、養在體內的至粹真水,那是他的元基。至性之人,經歷這等大悲慟,尤甚要害遭天魔重創!陸崖九重傷。
不是陸九脆弱,只因那件慘事本不該發生!他想不通。
對蘇景時,陸老祖說自己是癡迷劍術以至耽誤了修行進境,這話是沒錯,卻不全。他被困于歡喜兒、修行變得無比緩慢,也與受過這次‘重傷’損及元基有關。
比精血還要重要無數的一口水落地,陸崖九重重喘息,聲音嘶啞:“齊僮兒非你所殺,但我痛喪愛女也和你脫不開干系,沉世淵淺尋,你欠我,要還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補還!”
說完,陸崖九撕掉長袍下擺仍在地上,轉身走了,離開時老祖淚流滿面。
割袍斷義,從此陌路,這本是朋友間‘儀式’,何時都不曾用于夫妻之間,可陸崖九心智恍惚下哪還顧得了這些講究,他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風又滲入林中,吹在蘇景身上,從發膚一直冷到了骨髓。淺尋又問蘇景:“他最后一句話,你怎么想。”
蘇景努力讓聲音柔和些:“他老人家還是在意師母的,他怕您會”忽然,蘇景聲音一窒,淺尋抬起了頭,蘇景發覺她‘變了’。
剛剛青絲變白發,可她的容貌仍年輕,頭發白了并不顯得蒼老,而是添出了幾分詭異和凄厲;可現在,淺尋好像‘長大’了幾歲,從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變成了三十上下的婦人模樣。
“他怕您會想不開。”蘇景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話說完。
聽上去的決絕之詞,但那份苦心也再明白不過:你欠了我,我說什么時候還、怎么還,你才能還,在這之前你得活著。
淺尋竟笑了,滿頭白發、面色凄然和緩緩變老的女人,笑起來時沒辦法言喻的古怪:“他是好人,我害死了囡囡,他怪我怒我也仍憐著我他是好心,可他不明白的,就是這一句話,讓我多出了一個‘蝕骨燒心的必殺大仇、偏又不能殺的人’!”
從始至終,淺尋的語氣不帶一絲激動,此刻也不例外。她低著頭、翻起了眼睛,目光里滿滿怨毒:“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與我,不共戴天。”
任誰心中都有繞不開的彎子,何況淺尋偏執。心中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孩兒,早已動了求死的念頭,但因陸崖九的一句哈,她死不成了,她還有債要還!
常人而論,既然決意赴死,又哪還管什么‘債’,可淺尋、陸崖皆為固執之輩,他們的道理實在不能以平常計較。接下來的‘活’無異煎熬,淺尋挨不住,幾次主動去往離山求見陸崖九,想要他給出個痛快話,自己替他完成了‘補償’,再得自裁解脫。
陸崖九避而不見
蘇景依稀記得,光明頂山核小院,剛見到大師娘藍祈時曾提到過‘黃裙淺尋’,陸角八只道是淺尋癡戀陸崖九,但陸崖九心靜如水不解風情。
現在看來,原來是陸角八誤會,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只看到淺尋多次來離山求見自己兄弟,陸崖九卻冷漠回絕,所以才會有了‘她落花有意、他流水無情’的猜測。
其實話說回來,陸崖九又豈會不知淺尋的性情、豈能不曉得這般‘拖沓’對她是痛苦煉獄!但精修之人更qīngchu,人世間威力最大的‘東西’莫過:時間。遲早會沖淡的淡了么?彼時撕心裂肺,今時一嘆白頭!
一邊聽著,一邊琢磨著,忽然蘇景神情一振:“當年師叔讓我去凝翠泊向您學劍!”
蘇景去凝翠泊,就是陸崖九傳遞給淺尋的一個消息:往事已矣,你不欠我什么了。
一個饅頭中,藏著兩段‘機緣’。前者是蘇景修習巔絕劍術的機會,不必細說;
后者囡囡的慘事已過了許多年,陸崖九仍不敢確定淺尋能否真正放下,可他自己已經被困青燈,幾乎不存出頭之日,以后怕是再沒機會見到淺尋了。
是以陸崖九把這件事的決斷交給了饅頭、交給了天!
三尸偷偷對望,恍然大悟,難怪當年凝翠泊小島上,淺尋得知陸九遣蘇景來習劍時曾淚水流淌,曾輕聲說出一句:總算他肯讓我為他做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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