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天色陰沉。夜半三更,漆黑一片。
陽世間,東土,離山腳下,一處寂靜田間。二差頭馬喜合手抱拳:“奉我家大人之命來傳口訊,如今話已帶到,兩位還有話要帶與大人么?”
馬喜面前,賀余、沈河對望了一眼,兩位真人臉上神情說不出的古怪。
一個時辰前,山門傳報,說是有一厲鬼奉了‘蘇景大人’之命,求見離山掌門與賀余師叔。事關蘇景,兩位真人不敢怠慢,親自迎出山門。但鬼差似是很忌憚人間的修行門宗,不肯進山去坐,三人就找了個安靜田間說話
沈河還禮,對馬喜道:“還請轉告蘇大人,他的托付我已知曉,會盡快辦好,順祝安好。多謝差官大人。”
馬喜點點頭,身形一轉消失不見。
沈河、賀余兩人走向離山,并不施法飛遁,平常人那樣緩步而行。走了一陣,賀余‘嘿’的一聲嘆:“這個蘇景,當了判官?!”
沈河掌門笑道:“我宗刑堂長老,下到幽冥做了一司判官,離山也算是有面子了吧?”
兩位真人都搖頭而笑。隨后沈河問賀余:“小師叔交代的那兩件事,您怎么看?”
蘇景求請門宗做的第一件事:告狀。
找大洪官府,狀告劉鐵妻子陳姓毒婦和那奸夫,謀財害命連殺兩人的大罪。若是官府拿不到人,還需離山門下幫忙,拿下惡徒去送官。
離山弟子出手,奸夫淫婦天地難容,絕逃不掉;離山門人送上大堂的訴狀,衙門怎會怠慢。必定嚴查細審,還含冤之魂一個公道。
小事一樁,舉手之勞,但蘇景所托遠不止于此,關鍵不是那對奸夫淫婦,而是以后以后他會把重罪惡賊之名、罪行源源不斷送上來,再請陽間官府立案、追查。
蘇景所愿,牽一線,勾連于幽冥陰司與人間官府之間。
人間惡性暴露陰世。再從陰世傳回人間,交由官府。或許游魂會有惡意誣告、誤會錯告,皆無妨,陽間官府會核實、查辦,以報伸冤不做冤。
蘇景所愿。陽間罪孽,陽間了斷!
陰陽司處判輪回與人間賞善罰惡完全是兩回事,兩界的法度截然不同。
以人間法度去衡量陰陽司,無異以尺量斤、舉秤稱畝。
有關陰陽司的深處奧妙,蘇景還沒能弄明白,比如為何十成輪回一成、比如大判官狂斂香火等等,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明擺著:
這個陽世,好生興旺!
憑這八個字,足見陰陽司不虧值守。
陰陽司沒錯,究根追底。它只是少了一重世人期盼、也是蘇景期盼的‘報應’。少了?蘇景給加上就是了。這樣做全不會影響陰陽司的法度,但能讓蘇景開心快活。
天地自然不問善惡,往生輪回不問善惡,可蘇景是人間去到幽冥的判官。他沒那‘大道’的境界,蘇景只有個‘小心思’:力所能及。能報就報。
“讓山中清修之人跑去凡間官府、狀告凡間的冤屈,總覺得有些荒唐”賀余語氣帶笑,但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離山弟子匡護良善,得知罪惡、揭發罪行,來就是分內事,這是好事,做得。”
沈河點點頭:“凡間罪惡,凡間官府了斷,這樣也算公平。至于另件事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來就是洪皇帝為蘇師叔建的,他想請皇帝在給他添塊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蘇景請門宗幫忙做的第二件事:找洪皇帝,在所有供奉‘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中,加一座碑,背襯刻繪陰曹地府,碑鐫上四個大字:惡有惡報。
‘惡報’碑要擺入神龕,受拜奉、受香火。就立在真君像身旁就好。
賀余接口道:“威德祠的香火好生旺盛,在那里立一塊戒碑以作警醒,告訴世人生死有報,這也是好事情,做得。立碑是算是細節,不過足見師弟的心思了。”
“蘇師叔行事不羈,但他的心思絕不會錯的。”沈河附和兩位真人交口夸贊,誰都沒想到蘇景立碑,哪關什么‘心思’事情,純純粹粹是為了斂‘財’、收香火。
碑上不曾明確刻出‘碑是誰說的話’,所以碑無名,受凡人拜奉,收來的是無主香火;但戒碑立于蘇景像身邊,任誰都會覺得這是佑世真君戒言,是以香火會被蘇景收到。
人間法度,不能用于陰陽司;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人間明言,放之幽冥四海而皆準,想在幽冥闖蕩,沒錢步履維艱,就連小師娘那樣的事,不還是扣了蘇景一半的贖金么。
“讓白羽成跑一趟吧,去趟皇宮。他是今日皇帝的也不知多少代祖宗,一家人,好說話。”賀余吩咐。
沈河應是,補充道:“除了祠內添立戒碑外,再讓白師侄給當朝萬歲囑咐下告狀的事情,皇帝對刑部打聲招呼,以后差官辦案會更用心些。”
說完,沈河又想了想,重新開口:“師叔,您有沒覺得其實小師叔托付的這兩件事,不用我們離山來做的。”
找天斗山黑風煞、找齊喜山六兩,這兩件事都能辦成,又何必麻煩離山?而且妖奴為蘇景辦事會更加重視。
賀余笑了笑:“不管怎么說,師弟這兩件事,都是‘修行人干涉凡間’,他來找你我,藏了一份‘請示’的意思;另外,尤其第一件事,還須得有個分寸的拿捏,離山沈真人和老頭子賀余來做,比著飛揚跋扈的妖怪要更妥當些早都說過,蘇鏘鏘的心思不差!”
兩位真人說起蘇景的時候,正是尸煞阿九向淺尋呈秉蘇景言說的時候。
淺尋側著頭,左眉的尖尖眉梢輕挑了下。
什么‘不共戴天’,什么‘甘愿受罰’,蘇景說得大氣凜然,可淺尋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蘇景是在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師娘,難得機會,咱坑他吧!
鏗鏘之言,征詢之意。
畢竟,蘇景再怎么不要臉,這件事還得是淺尋做主。若淺尋不愿違背對削朱鬼王之言,只消傳給蘇景四字‘不放不行’,蘇景就算膽大十倍也會乖乖就把沉舟兵放了。
忽然間淺尋笑了,那俏皮模樣,光艷四射,花樣女子。
琢磨片刻,淺尋抬手兩道劍訊打出。
一道飛去削朱王府,一道傳于蘇景。
游魂自陽間進入幽冥,只有一成能夠返回人世,剩下九成全部留住地府。更要緊的,游魂不止人魂,而是鳥獸蟲豸、花草樹木,是陽世中所有所有死喪的生靈。它的數量何其龐大,遠勝人間。
魂多,兵就多。兵多,王就多;王多,亂世就更亂更兇殘!
排陣百余里,動兵百余萬,人世間幾十年難得一見的浩大戰役,于幽冥世界卻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戰斗。陰間里的鬼王爭霸,遠非人世中的諸侯混戰能夠比擬。能在這里成就一方大勢力的鬼王,無一淺薄之輩,除了精明謀算,更有一身精湛修為。
削朱鬼王便是如此,心思不必細講,只說他的修為:八千年前它橫空出世,其后司千年時間,和別家猛鬼斗法,數不清多少次惡戰,他從未輸過一場。再之后四千年他成事了,麾下猛將堆山軍馬填海,再沒什么事情需要他親自出馬。
他修煉的辦法很是特別:睡覺。
別人打坐入定,他就睡覺增修。削朱王平時都在睡覺,寢殿大門緊閉,極少打開。
他在寢殿門前養了一只雞。矮腳、鐮翎、短頸的黃羽大公雞。這種雞在人間頗有名氣,江南靠海靈秀地方松江特產,喚作九斤黃。
人間傳說鬼怕雄雞,可鬼王就養了一只,養得還很肥。
削朱大王睡覺時,若手下有急事稟報,就得靠這只大公雞了步履匆匆,一頭七丈開外、身形雄壯的鬼物快步穿過宏偉廣場,走向削朱王寢殿。
黑袍黑靴、高高的尖頂子黑帽,雄壯鬼物的膚色卻白得幾近透明,尤其一雙眸子,淺淺的棕色,不仔細看幾乎尋不到。不過雄壯則以,走起路來卻腰肢扭擺,兩腳都踩著一條直線前行,顯得扭扭捏捏。
九斤黃正在鬼王寢殿門口打瞌睡,察覺有人靠近立刻抬起頭,滿眼警惕,自喉嚨深處擠出低低的一聲喝問:咕。
黑袍大鬼趕忙站住腳步,對著大公雞鞠躬、作揖,小聲道:“九王妃傳訊過來,有關贖回沉舟軍之事,事情重大,還請九斤老爺通傳大王。”
九斤黃態度傲慢,但公事不會耽擱,起身昂頭,一聲啼鳴報曉。雄雞報曉,鬼王開目下一刻,寢殿黑門大開,獅吼般的聲音傳來:“何事傳稟?進來說話。”
黑袍弓著身子小跑入殿,路過大公雞身旁還不忘再哈腰說一聲‘多謝九斤老爺’。進入大殿,黑袍鬼趴伏在地:“小奴七丈黑拜見削朱大王,淺尋大王傳了劍訊過來。”
外表看去,削朱寢殿雖大,但總也有個規模,高不過十丈、長寬不過百丈,可踏步入內便會明白,這大殿深邃無邊、寬廣無界!削朱鬼王身若雄山,端坐于地。那魁偉高大的皂袍鬼七丈黑,趴伏于他面前,渺小得仿若一只螞蟻。
削朱王嘴巴動了動,但他身形太過高大,等了片刻他的聲音才從天空“嗯,淺尋怎么說,何時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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