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肥肥回到家后,將十幾輛車的棉被棉衣暫行堆在繭庫。
馬回村的路不好,是典型的羊腸小道,九曲回腸。這些棉被是拉貨車行員工花了大半天的工夫才慢慢扛回來的。甄肥肥來來回回地幫上下貨物,等到忙完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
老婦人煮了一大鍋飯,又叫鄰居過來幫忙一起炒菜,才緊打緊地讓工人們搶著吃了碗飯,登上了一早候在碼頭的船只。
工人們走后,甄肥肥累得都“不省人事”了,顧不上吃飯,也懶得洗腳。一頭栽在床上,睡去了。半夜的時候,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入眼皆是黑暗,又慢慢閉上眼ˉ——
馬家屋外,阿旺站在黑漆漆的天井里,望著深沉的夜色,許久許久地沉默——
豇豆爹,豇豆娘剛到家的時候,就聽說馬家丫頭來了。甄肥肥怕豇豆爹、豇豆娘白天忙,就不到人,特意挑了晚上的時間來。
“財丫頭啊,樹的事叔聽老三說了,其他的話叔就不在這說了。總之,這事叔多謝你了。”豇豆爹是個勤懇的莊稼漢子,雖然只有四十多年的年紀,頭發卻已經宛如深秋早晨地上的霜,灰白了。
“叔這是說哪里話,我還得感謝你把那么好的木材賣給學堂呢
“丫頭,聽說那個啥子學堂是你要花錢蓋的?”
甄肥肥點點頭。
“我怎么聽老七講,你為蓋那屋子購了他下三拐兩大塊地。就幾個娃念書,要蓋那么大的屋?”
豇豆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廚房摸了出來,靜靜站在角落,踮著腳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
甄肥肥轉過身,面對著豇豆爹,正了正神色道:“叔,這次我來是跟你商量讓豇豆上學的事的。”
豇豆爹的臉色騰地變了。
“讓豇豆上學?”豇豆爹嘴里叼著煙斗含糊不清地問。
“是啊·我建新學堂就是為了能讓更多的孩子去上學。老實說,叔,你要不是家里實在沒辦法,也不會讓豇豆每天都呆在家里喂豬放牛吧?這么小的閨女·就干這么多的活,你心里肯定也很舍不得的是不?每當你做工回來,看到別的娃背著包從學校回來,你就沒有過一點讓豇豆去學堂的念頭?”
豇豆爹沒有吱聲,嘴里的煙鍋子抽得更猛了,吧吧地響。
“是!豇豆這會兒在家的確能夠幫你燒鍋喂豬,干很多活·可你想她永遠這個樣子嗎?以后把了婆家,日子還要這樣過!村里人常講:一輩子窩在村子里,就像是井底下的青蛙,見不到世面。豇豆小腦子聰明,手腳又麻利,只要好好栽培她,讓她好好學習知識和技能,將來一定能有大出息的!”
“這丫頭遲早是人家的人·到人家也是燒鍋喂豬,還要有什么出息!”
“…···”甄肥肥無語,強行按下由心底升起的一股怒氣。
“叔·話不能這么說。就是燒鍋喂豬也有個不同燒法喂法。丫頭也是人,也是可以撐起一片天,支起一個家的。不是非要看娘家的臉色,也不是一輩子都只能幫人看家生小孩—”
“別人家的娃我管不著,我家的娃我這個當爹的就做得了主。她要是去了,草誰割,家里的豬誰喂,老人家哪個照顧?念書念書!我幾個人大字不認得半個,不照樣活到了這把年紀?”
豇豆爹是個牛脾氣,平時跟人一句話合不來·就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甄肥肥雖然聽老人說過,但親自經歷還是另外一回事。
“娃她爹,娃她爹,你這是干啥子?財丫頭是客人,好不容易到咱家來一回,有么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擰得這么僵,讓丫頭下次還怎么敢上咱家這兒來?”
豇豆爹興許也發現是自己的話說重了,悶在一邊不吭聲。人家財丫頭是好心,他還拿冷屁股貼著人家熱乎乎的臉,確實說不過去。
“財丫頭,不是你叔跟你嬸狠心,也不是我們舍不得那點錢,不讓娃去上學。純是家里真沒有,難哪!娃他爹一年三百五十六個日頭,恨不得就要忙上了三百五六天。只有臘月往的能歇上個天把,大正月頭上就要上工。你嬸我是個沒路的人,不僅掙不到兩個錢,每天還要花一大筆砍肉。雖然講也是一天到晚在外面做,就掙那倆錢,連肉錢都不夠。你叔跟嬸不在家,家里就剩豇豆和一個老,這要是豇豆再去念書,家里可怎么辦?”
豇豆嬸招招手,把角落里的豇豆喚了過來,珍愛地摟在懷里。
“我家乖豇豆是個讓我跟她爹都省心的好娃兒,別看她小,她會做好多呢!每天早上我跟她爹起來,她也就跟著爬起來,不用我亻忄,她就到牛欄里牽著牛、捏著刀出去了……這娃做事實在,草把子扎得比誰都緊。鍋碗瓢盆,不用我看著,就洗得干干凈凈、鍋臺擦得亮亮堂堂……家里照應得比我在家時還好,老人家平時不注意,大小便弄到身上。這娃也不嫌棄,二話不說就拿著臟衣服到河溝子里洗去了——”
甄肥肥看著豇豆,邊聽邊點頭。等豇豆娘把話說完,才想了想接著道:“嬸,我曉得你們的難處,但我想要是能夠想到個一石二鳥的好法子,你是愿意讓豇豆去上學的吧?”
“法子?啥法子?”豇豆嬸一下聽懵了。
豇豆叔也昂起了腦袋。
“我前些時候進了趟城,除了辦自個兒的事,還帶回來十幾輛棉衣棉被。這些棉衣棉被是我跟宏興廠商談下來的,想帶回村里請人完成它。有了這些棉被,誰想做只需要上我家去提貨。每訂一床棉被能得三十五文,縫一件棉衣也有十五文,還有些小香包小錢袋子,縫一個也有相應的錢······”
豇豆嬸愕然地張大著嘴,放下懷里的豇豆,怔怔來到甄肥肥面前。
“丫······丫頭啊,你說的那個棉被訂一床要花多少······工夫……”
“呵呵呵!我來之前,就想著嬸們要問這個問題,所以我上午特意試了一下。說出來很不好意思,我針線活不好,訂半邊······額,這個棉被不只要把它訂起來,該縫的地方要縫,有些地方需要絞的也要絞
甄肥肥覺得,該說明的還是要講清楚的。
“那丫頭你訂半個用了……”
“大半個鐘頭吧!”本來還想著把另外一邊也訂起來的,實在沒那個心,手指頭捏針都打滑了。
“大半個鐘頭!”嬸提高音量大聲問。
“我是不照啦!可嬸你不一樣啊,針線活做得那么巧,豇豆腳上的鞋底針腳又密又麻,打得好極了!”豇豆嬸被她夸得臉上笑開了花,眼睛也瞇得只剩一條縫。
“嬸你要是有興趣的話,一會兒可以上我家去看看,去試試看好不好做。要是好做就拿點回來,做著試試看…···過兩天我要在家開個會,請方圓幾十里有空、或是有心做這項活的都上我家坐坐,把那些棉衣棉被發下去——”
“好好好,丫頭,你等會兒,我這……這······”豇豆嬸拎著圍兜,想趕回房換件衣服,馬上就跟甄肥肥回去看看那些棉衣棉被。
“娃她娘,你急啥?財丫頭不是剛講過兩天要請人專門上她家去看嗎?到時你跟二妹、五妹一起去瞧瞧,要是照你們就讓財丫頭給你們多發一點帶回來。以后你也不用去上小工,一門心思在家整那被子衣服,每天就是多整一套也把你兩天的工錢掙回來了!”
“噯噯!”豇豆嬸高興得連連點頭。
“那叔、嬸,要是這樣的話,豇豆是不是能夠讓她上學呢?”甄肥肥小心翼翼地看著兩位的眼色,見他們沒有表態,立即補充道:“當然,你們不用擔心豇豆的學費。
我跟夫子說一聲,讓他把豇豆的學費先欠著······”
“財丫頭——”
“要是你們不介意,我也可以幫豇豆先墊著······”
“那哪行!財丫頭,麻煩你的地方夠多了,哪還能讓你花這種冤枉錢?娃的事,我們倆口子會看著辦。要是娃她娘真接下你剛講的活兒,家里也就有個人了,也不非得讓豇豆看家。”
豇豆心中一樂,昂起小腦袋,期盼地看著豇豆爹。
甄肥肥也在等著豇豆爹松口。
“家里要是真照,老人家也答應的話,就讓豇豆去吧——”
甄肥肥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豇豆卻安靜了。
“奶奶——”
“咳咳咳——咳咳咳——”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撐著拐杖從后面房里出來。
豇豆立馬迎了上去。
“奶奶,你不能貪涼,怎么跑出來了?豇豆扶你進去——”
“乖孫女,你去吧!去上學,奶奶在家照,不用人照看——”老人幽深如溝壑般蒼老的眼凝聚著淚光,宛如松樹皮般的手慈愛地拍著孫女兒粗糙小巧的手,嘴里吐出堅定地話語。
“去!去吧——”
豇豆轉過頭,豇豆爹、豇豆娘也對她點點頭。
“財財姐——”豇豆又看向甄肥肥。
甄肥肥沒有說話,對著豇豆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加油!豇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