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連綿的下了兩場小雪,無聲息的,無前兆的,細細碎碎的緩緩而來。
霧也跟著,凝凍成霧凇的景色。每根樹枝、每棵枯草,每種在室外存在的東西都毫不例外的凝固著細密的雪絨毛,所有的灰暗與丑陋都披拂成美麗,讓人唏噓不已。
文玉就像是個疏懶的婦人,安安靜靜的沉默與悲傷著,有時忽然的掉幾顆淚水,有時癡癡的發呆,仰望著房頂的顏色,有時開了窗,等待著細碎的雪花,迎風撲面。
雪花也是寂寞的吧?不喧嘩不聒噪,似乎,也并不在意所停落的地方是什么景色,只是靜靜的沉落,淡淡的凝固,有自己的輕淺的顏色與性格。
身上的傷口好得很快,自己是個命大的,沒有受什么硬傷,文氏的眼睛也好多了,紅腫減退,模糊的,能感受到光線。
母女倆,很多時候就這樣背靠著背,坐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話,或者,文樂會守著她們,嘁嘁喳喳的講些外面的趣事。
文良呢?他最常去的就是將軍的暫住府邸,任宏尚未歸案,梁山與明道士都無心回返,繼續加緊追蹤的步伐。
在家時,文良會粗略的給文玉講幾句現狀,出山的道路、鎮子其它方向的路口,都已經封鎖,嘍啰捕捉殆盡,只剩那一個罪魁禍首而已。
“梁將軍說,任宏還擅長易容裝扮,藏在人群中,猶如游魚入海,很難發現蹤跡。所以,追捕他實在太難。”
只有這個時候,文玉的眼睛里會迸發出幾絲光彩來。
“將軍還說。以他的了解,那任宏,必不甘心在此處慘敗,他的個性最是執拗,只要守在這里,就一定能再遇見任宏!”文良的語氣里,沒有一點點害怕的意思。在經歷過鮮血的洗禮之后,一個響當當的男子漢,已經初具雛形。
“總會,有個交代的。”文玉輕輕的說。這么多的生命,流失在一個人的手中,怎么會就此輕松抹去?讓沙場上磨礪過的勇士們去周旋去結束這一切吧!血債總要血償的!
“妹妹——”文良忽然的扭捏起來,還難得的叫起了妹妹。
“哥哥有事?”文玉疑惑了。
“那個。哥想邀請明道長來家里吃飯,他幫了我們,還給娘治眼睛,哥想,想感謝他哩!”文良一口氣說完意思,忐忑的看向文玉。
“是該這樣做,你是想,讓我做飯?”文玉小聰豆子似的,自然,一下子就點中哥哥的意圖。
“不是不是。你還沒養好。只要提前教教我做什么和怎么做就行,這還是大年下呢。我想給道長做些新鮮的吃食。”文良急忙擺手。
哎!文玉吐口氣,自己身上的傷,早不疼了,老是這么在炕上窩著,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那你去通知道長,明兒就來吧!我早沒事了,做點兒事也提提心勁兒。”
“真的?你全好了?”文良輕易不敢提起妹妹的傷勢。一家人其實都很隱晦,深怕文玉在山中,已經受到了莫大的傷害。
“今天,多燒點熱水,我好好洗洗,總不能老是懶怠著見人不是?”文玉撓撓亂糟糟的頭發,重新收拾起精神頭,好不容易活下來了,還是利落些繼續活著吧。
“那行!俺馬上去跟道長說,你不知道,道長每天對著吃食,都嘮叨個不停,說是沒滋沒味哩!”文良喜笑顏開,撒腿就向外跑。
“兔崽子,別跑!”文氏一直在旁邊聽著這兄妹倆嘮嗑,現在終于喊了一聲。
“娘,干啥?”
“順便,也邀請下將軍,天寒地凍的,要不是將軍,你妹妹也救不回來!”還是文氏比較全面。
“是哩是哩,放心吧,只要沒大事,俺一準兒把他們都請來!”文良大聲的答應著,歡快的出門了。
“娘,你的眼睛好些沒?”文玉把手掌在文氏眼前晃。
“好了哩,能看清移動的影子了。”文氏笑著抓了女兒的手掌:“娘看見,一個小爪子在晃悠呢。”
“呵呵——”文玉也笑起來,陰霾的心情,早該收起來了,不是嗎?
這一次,在熱水里,自己精心的洗了澡,把頭發,仔仔細細的清理,梳順,熱氣氤氳里,回想起自己在山中的邋遢樣子,不由的一陣惡心、作嘔。
“玉兒,你怎么啦?”屋外,一直放心不下的姥娘止不住驚駭的問道。
“沒,沒事!”文玉勉強壓住腦中的影像,迅速從桶中起身,想要跨出來。
在熱氣里蒸的太久,兼體力不濟,文玉眼前一黑,又“噗通”坐回木桶中。
“玉丫頭!”姥娘那里早忍不住了,急急推門進屋。
幸好老人精明,不讓文玉閂門,自己在外面守著,不然,還不得在桶里沒了頂去!
老人把文玉從水里撈出來,裹了被子,放在炕上,這才高聲的喊:“文強,文良,快進來!”
那邊屋子頓時混亂,四口人都著慌的想沖出門來,結果,跌撞在一起。
文強扶了文氏:“你也著啥急呢?眼睛不好,等著就行唄!”
文良文樂早就刮風似的去看文玉了。
好在,當文氏夫婦邁進屋子,文玉已經自己清醒過來。
“我沒事,就是洗澡時間長了,暈了一下子。”看到大家都一臉的驚慌,文玉忙出聲安慰,她自己確實感覺身體已經沒什么大問題。
文氏又要哭了:“玉兒,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哪里還有事?人說,否盡泰來,這剩下的就全是好事啦!娘要是再眼睛全好了,咱一家子,那跟原來一樣樂呵!”文玉顧不得頭還有些暈,急急的,想勸慰文氏。
“別瞎擔心了,等明兒。明道長來了,叫他再給孩子看看,不就行了?”文強把妻子扶坐在炕上,轉頭與兒子們拾掇水盆澡桶。
經歷過揪心的日子,文樂,這個家中的老幺,也一下子長大了似的。心思細膩了許多,總是搶著做些力所能及的家事,或者,就是陪著母親與姐姐,比原來,可是戀家多了。
看到文玉已經恢復正常,面色紅潤。姥娘把干布巾裹在文玉頭發上,衣物放在枕邊,悄悄的伸手拽拽文氏的衣襟,出了屋子。
文氏臉色突變,她給文玉掖好被子,喚了文樂,扶她出去。
這娘兒倆,還挺神秘的。文玉心中暗想,該不是要瞞著我什么事吧?
好像,也沒什么事啊?
這個傻丫頭。還沒想到過。她被擄走了幾個日夜,剛剛又惡心干嘔的。還能不讓倆農村老太太嚇破了膽去?
院中還有成堆的積雪,在樹下散發著幽幽的冷光,文氏的心,像沉在了這積雪里,冰冷冰冷的,麻麻的痛!
“萬一——要是——,那可怎么辦?”姥娘不住的搓手。這棘手的后續事件正是婦人們最恐懼的事情。
“我可憐的孩子,才十歲呢,不可能出大事,可是,可是,萬一——”文氏反復的叨念著,一忽兒充滿信心,一忽兒又希望全無。
“天兒這么冷,你娘兒倆,在院子里嘮叨啥?有事,屋里說!”文強發現異常,大聲的招呼。
娘兒倆抖抖索索的邁進了屋子,壓低了聲音:“玉兒,睡了沒?”
“三個人在那屋說話呢,玉兒頭發沒干,不能現在就睡。”文強皺皺眉:“是不是,有什么事?”
姥娘一臉慌張,低頭不語。
文氏坐在炕沿上,手捻著衣角兒,吭吭哧哧的說不清楚。
“到底咋啦?”文強越發急躁,不由得聲音提高了好幾倍。
“小聲些!”文氏急忙去抓文強,可惜,眼睛判斷失誤,差點兒摔倒到炕下。
“那,倒是快說啊!要急死我了!”文強扶住妻子,想砸一拳頭,又沒地方下手,在地上直跺腳。
“是,是玉兒,剛才惡心,想吐——”姥娘也急紅了臉,自己這閨女,不能經一點兒事,慌手慌腳的老是。
“俺們怕——怕——”文氏的聲音又變了,似乎下一刻,就馬上會哭他個天崩地裂!
“怕?怕啥?”文強一聲吼,大眼一瞪,一下子就把文氏的眼淚給生生的逼了回去。
“只要人好好地回來了,咱啥也不怕!出了事,那就解決事,俺還不信了,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了?以后,再不許在孩子跟前哭,聽到沒有?”文強怒氣未消的樣子,以從未有過的強悍姿態面對自己的妻子與丈母娘。
“聽,聽到了!”文氏沒見過丈夫跟自己發威,確實被震住了。
“明天,明道長來了,俺去跟他說,給娃兒好好看看,沒有事,自然更好,要是有事,聽道長的建議,留也好,打也好,誰也不能跟娃兒說,誰也不能哭喪著臉!”文強繼續保持著威風八面的樣兒。
其實這個漢子的心中也是波濤洶涌,忐忑不亞于妻子,但是,現在這個樣子,必須有人拿出主意來。果然,男兒好威風,更能得到充分的信任,文氏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那就,交給丈夫安置吧!
可憐天下父母心!
文玉可沒想到這些圈圈繞繞,她已經穿好了衣物,披散著頭發,跟兄弟們還很樂呵的討論明日的菜譜呢。
“姐,好久沒吃你剛烤出來的蛋糕了,明兒,我給你打蛋,做一回吧!”文樂吸著鼻子,一副垂涎欲滴的饞樣兒。
“咱爹定好了一只小肥羊,想請明道士打打牙祭呢。”文良透露內部消息,畢竟,依照老爹的意思,還是盡量不用文玉動手的好。
“小肥羊?呵呵,小肥羊——”這三個字極大的刺激了文玉的味蕾,她許久不轉動的小腦袋瓜兒仿佛就等著這三個字呢,文玉咧著嘴巴,一臉的傻樣兒,眼里,都是亮閃閃的小星星。
有小肥羊,那。就可以好好的涮回鍋子,這些,自家都現成,可是,姐怎么,怎么就那么的想念,那烤羊肉串的滋味呢?
“哥。你能不能去一趟林叔那兒,我記得他曾經說過,他店里添了一種佐料,叫孜然,幫我去要點兒!”文玉拉了文良的袖子,一臉的向往。
“那沒問題!包在哥身上!”文良向來就吃這一套兒,甭管是什么要求。一準兒答應的滿盤子滿碗。
“姐,讓我做點啥?”文樂急忙伸頭,他可不想單做背景。
“樂啊,你讓爹給我打磨些竹簽子,要這么粗細的、這么長的,其中一頭磨尖,能明白不?”文玉精神亢奮,比比劃劃的,終于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了。
文良開心的笑了,本來呢。自己提議讓妹妹做菜。還狠狠挨了老爹一通臭罵,妹妹病著呢。還使喚!
可是,看看妹妹現在這精神頭,比前些日子的頹廢樣子,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哼,老爹實在是沒文化哩!
三個人嘁嘁喳喳的聊著自己喜歡的食物,那叫一個投機。沒多大會兒,就敲定了幾樣三人都喜歡的特色食物。
第二天,小雪竟然又飄起來,文玉興致勃勃的起了個大早,在院子里慢跑了幾圈,活動活動躺懶了的四肢,直到氣喘吁吁,方回到房中洗漱。
文強已經背了新鮮的小肥羊肉扇回來,文玉嗅到血腥味道,又是一陣子干嘔,渾不知三個大人那慘白慘白的臉色。
“還是我們做吧,玉兒,你去歇著。”文強忍著憂心,勸閨女。
“沒事!”文玉擺擺手,“再習慣習慣就好了。”繼續跟進灶房,摩拳擦掌。
“那我們都幫你,你只要指揮著,就好了!”姥娘硬把文玉按坐在火灶旁。
“哪有這么嬌氣?姥娘,你把我當瓷娃娃了!”文玉不滿的叨念,還是勉強答應了坐下來。
做蛋糕啦,涮肉片啦這些,姥娘和文強都是輕車熟路了,文玉其實只需要把新式的羊肉串做法教習一下。
文強制做竹簽,那是一個手到擒來啊!文樂在旁邊幫著打磨,沒多大會,就抓了一把兒成品跑來了。
這邊呢,姥娘在文玉的指揮下選肉,羊肉串的肉呢,最好選用羊腿肉,此處肉質肥瘦相間,其中略帶筋膜,剔除干凈后可與羊里脊肉媲美,因此非常適合用羊腿肉來制作烤羊肉串,那效果,肥瘦適中、肉質鮮嫩。
把選好的羊腿肉切成小肉丁,調入鹽、辣椒粉、孜然粉和油,混合均勻后腌制半個時辰。
接下來就是準備燒烤的器具,這簡單,交給文良就行了,店里原來的火盆、碳還都齊全著呢。
等羊肉腌制的時辰,文玉把思路跟姥娘講述了一下,涮鍋,烤肉,都很油膩,最好,能搭配些小菜。
這個季節,蔬菜,也就是蘿卜土豆了,這還是文玉的建議,早早的在地窖里存放起來的儲備。
油膩,用蘿卜搭配就好了,不是有句話說:冬吃蘿卜夏吃姜,氣死醫生開藥湯嗎?那么,根據哥哥和弟弟的建議,可以定位在兩種菜樣,麻油蘿卜絲和糖醋蘿卜絲餅。
老人很開心的望著外孫女侃侃而談的樣子,頻頻點頭。
先準備了些豬肉餡,調入鹽和一小杯酒,拌勻腌制。
然后把白蘿卜洗凈,切成細絲,同樣拌入鹽,用紗布包裹住蘿卜絲擠凈水分。在擠干水分的蘿卜絲中加入腌好的肉餡、蔥末、姜末、白糖,并用手充分抓勻。加入適量的干面粉,以能在手中團捏成形為宜。
這時候,羊肉塊兒已經腌制入味,文玉取了竹簽,興致盎然的串起肉串,文樂看見了,自然插進一腳,主動加入手工隊伍。
姥娘笑瞇瞇的看著這姐弟倆有說有笑的勞作,自己手腳不停,與文強一起準備烤制蛋糕。
再由文強動手刨出足夠的羊肉卷,為涮鍋子做準備。
等姐弟倆把肉串串完,兩個大人也基本完成了預備工作,現在,只等客人上門,再起鍋開炒了。
在文良的描述中,那個明道長是個侃快的性子,一定不會拖拖踏踏的吧?
那位將軍呢?文玉不敢去猜想,經歷過這一場生死劫難,她的心,結了繭,對待過于渺茫的東西,不再牽心扯肺的留戀了。
愛情,遠遠不如食物與生命重要。
就算是那個人,又如何?
一家人回房中沒呆多大會兒,文良的聲音就傳入耳中:“爹,娘,快出來,道長和將軍來啦!”
一家人急忙去迎,率先進院子的,果真是侃快的道人。
還是那樣仙風道骨,灰袍翩翩,拂塵輕揚,腳下如有風助,轉瞬就到了眼前。
眾人施禮相見,另一位尊貴的客人,才施施然走近。
文玉止不住忐忑的心跳,一雙眼睛不錯眼珠的盯著將軍細瞧。
這是一個粗壯的漢子,雖然卸了盔甲,換上常服,可是,那行走間,虎虎生風,不怒自威。
只見他面如黑盔,虎眼濃眉,懸膽鼻,稍薄唇,一圈絡腮胡須,濃密的包圍了半張臉,頭頂挽髻,一根黑色絲帶纏繞打結兒,青色布袍,從袍子左下側蜿蜒至右肩頭,繡著一頭斑斕猛虎下山圖,腰間一根莽帶,扣著一枚虎頭玉石。
這,這,還是她的那盤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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