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聲音罕見地顫抖起來，外泄少許激動。
他抱歉地看了林安一眼，說道：
“很抱歉，孩子，由于我之前的種種懷疑和顧慮，在發現你身份的第一時間，我并沒有告知你這件事。”
“但你的天賦，你的外表，都是最直接的證明。”
“顯而易見，你汲取了父母雙方最精華的血脈。”
“這是你生來超卓于眾生，就像落在沙礫中的珍珠，光芒完全無法被掩藏的根本原因！”
林安瞠目結舌，對皇帝突然在這個時機揭露這件事，感到猝不及防。
她感覺得到其他人的眼光。
他們的目光變了。
哪怕是對她懷著最深仇怨的撒克遜，在這一刻，除了震驚之外，也投來了更加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眼光。
這種前后變化，令林安親身體驗到，在這個大陸的人族社會中，作為世俗觀念根基重要支柱之一——血統觀念，所代表的力量。
這不僅僅是說，只要是體內流有梅林皇族的血脈的人，都能獲得他們的另眼相待。
在貴族的血統觀念中，獲得家族認可，也是血統被承認的另一個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
要知道，在貴族們的風流浪蕩的私生活中，很容易留下私生子女。
他們當中，被認回、并得到和血統相配的社會地位的，只是鳳毛麟角。
其余絕大部分私生子女，好一點的，能分到一筆小財，過上相對體面富裕的生活；更悲慘的，則完全被親生父母無視，要么流落在外，要么在貴族家庭之中和奴仆無異，甚至連自己的真正身世都不知道。
從皇帝的話語分析，顯然，林安就是流落在外、不知身世的那一種。
因此，五芒星之前覺察到林安身上血脈的時候，僅僅是有些意外。
但皇帝說出這番話語之后，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皇帝打算接納林安回歸皇族的意圖，已經如此明顯。
可以這么說，只要現在林安點一點頭，她的身份立即回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要知道，林安可不是大公主瑪格麗特殿下那樣來歷不明、完全依附于皇帝的私生女。
她是家喻戶曉的紫薔薇女爵！
而且可以預測，最遲兩三年內，這位炙手可熱的女爵閣下，將會進階**師！
與她的成就相比，私生女的名頭，根本算不上什么。
貴族是最固執的，他們以維持傳統為榮，但也是最善變的，本質都是利益動物。
可以預見，根本不需要皇帝的任何暗示，林安將會得到的待遇，將會與瑪格麗特公主完全是兩個極端。
更何況，從皇帝的態度看，他甚至不會讓林安用帶有污點的名頭回歸。
只要他想，監察署那群鬣狗，隨時能炮制出一個催人淚下又悲情勵志的身世來歷。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林安愿意。
五芒星和撒克遜的目光都下意識聚焦突然被皇帝揭穿身世的當事人。
尤其是娜塔莉和撒克遜，如有實質的目光仿佛要將她射穿一般。
后者已經已經恢復了平靜，近乎面無表情。
如果硬要說有，那么從那微微加深的嘴角，或許可以看得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林安挑眉，正想說什么，皇帝卻搶先道：
“當然，我知道，以你所擁有的聰明智慧，我知道已經從許多端倪上，覺察出這個真相。”
“我也知道，因為種種原因，你對皇室有著很深的心結。”
“但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一下。”
“畢竟，你的身上留有和我們相同的血脈。”
皇帝微頓，似乎猶豫了一下：
“而且，從你的種種作為看，你對于皇室，也并非沒有感情。”
林安嘴角抽搐了一下。
原來還是自己弄巧成拙。
是的。
她的確是有意讓皇帝認為，她的身世，是她主動將魔災消息向皇帝示警的重要原因。
否則。
她根本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當初她和皇帝之間，不說撕破臉，但也相去不遠了。
而且林安當初的不告而別，也很清晰地彰顯了她的態度。
那么除了她心里還惦記身世血統，因此對梅林皇室終究存有一絲感情，比她大公無私、不記前仇，更能合理解釋她對皇帝示警后的種種作為。
尤其在撒克遜繼位已成定局之后。
不管真實的感情有幾分，皇帝只希望能越多越好，令林安能綁定在梅林皇室這條船上。
所以皇帝此前一直在打感情牌。
但還是太倉促了。
事實上，林安清楚，這并不是皇帝原定計劃。
靈體不合的異徵打亂了皇帝原本的計劃。
他不得不將計劃提前。
少打的那一部分感情牌，只能用其他方式補足。
這就是林安成為今晚這個儀式的見證者的原因。
見證撒克遜成為“旭日”，以及五芒星和皇室的關系，等同于與梅林皇室最大的秘密距離不遠了。
如果沒有意外，林安今晚會更進一步地見聞到梅林皇室水面下更深一層的底蘊。
這是另一種更委婉的形勢逼迫。
能夠知道皇室秘密的，只能是梅林皇族的自己人。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大不了再撕破臉，反正這對林安也不是第一次了。
當在這種時候，魔災當前，林安如果選擇這樣做，就意味著前功盡棄。
皇帝確實是沒有把握的。
他不知道感情牌對林安有多少影響。
但林安的所作所為給了他信心。
即便林安對皇室的感情分量不足，但在林安主動做了這么多之后，甚至已經親自見過五位傳奇之后，她即便不愿意，也很有可能不得不顧全大局。
一開始，林安是毫無防備的。
所以皇帝差一點就成功了。
如果林安沒有警覺，突然揭穿皇室一直擁有的秘法，根本是從她的師門流出來的話。
她之前敏感尖刻的長篇大論，看似突兀，其實是為了打亂皇帝的計劃。
這時皇帝再當面揭穿林安身世，就已經完全達不到原本的效果了。
皇室秘聞，對林安而言，卻只是一個早就知道的秘密。
甚至還被林安用來反將一軍，發泄不滿。
這種情況下，皇帝再不可能硬要林安繼續深入參與下去，甚至必須安撫林安。
此時再打這張“血統身世”的感情牌，就變得軟弱無力，只是對林安的亡羊補牢。
皇帝和林安都心知肚明，林安已經洞悉了皇帝的計劃。
她前面的尖刻言辭，是在掀翻皇帝底牌，也是在借機發泄怒火。
在其他人都以為，皇帝想將林安接納回來的時候，只有林安和皇帝心里清楚，已經不可能了。
只是皇帝這時打的這張牌，令林安有點猶豫。
她本來打算趁此機會掀一次桌，讓皇室付出代價，好令皇帝記住教訓，不要再暗地里算計她。
但這并不代表林安沒有別的顧忌。
梅林的態度，以及因此延伸而出的配合程度，是很關鍵的一點。
而梅林的態度，又很大程度建立在皇帝對林安的信任程度上。
而皇帝對林安的信任，除了種種原因外，林安身上的血統，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支撐點。
那么這個支撐點就是不能隨便破壞的。
林安是想讓皇帝記住教訓，了解她的底線，但卻不能以破壞皇帝對它的信任基礎為代價。
這就是林安感到自己弄巧成拙的原因。
腦海中一瞬間將種種思緒分析梳理，林安轉眼間已經明白自己所應做出的最恰當反應。
她神情冷淡，眼底卻劃過復雜情緒，轉瞬即逝。
但面對皇帝期盼的神情，林安還是淡淡搖頭：
“我的成就，來自自身努力和眾多長輩的栽培。”
“在我第一次見到陛下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血統來自何許人。”
“從小，我就沒有見過父母，當然，也希望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但在我與陛下第一次談話之后，我就告訴自己，從此以后，我只當自己是最普通的一個孤兒——不想，也不需要知道父母是誰。”
皇帝臉色瞬變。
林安提起了他們真正第一次發生交集的那一夜。
那或許是皇帝生命中最不愿意回憶的一段記憶。
以那一夜為導火索，皇位繼承權的斗爭急轉直下，撕破了原本一直維持的平靜假象，也因此令皇帝痛失最寄予厚望的長子，以及多個孫輩。
也是在那一夜中，皇帝與林安第一次不歡而散。
林安也是因此隱約捕捉到皇帝對自己體內血統的部分懷疑。
當時皇帝還是強勢的一方。
他和林安都沒想到，短短幾年之后，局勢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林安的話語，正是提醒皇帝不要忘記自己當初的態度。
她是天之驕女，當然是驕傲的，當初不允許自己回頭乞饒，現在當然也不允許皇帝反悔。
皇帝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甘，卻也無奈地長嘆一聲。
林安沒有拿秘法的事進一步發難，可見她對皇室還是有感情的。
可惜她態度太堅決，如今也早已羽翼豐滿，身世這張感情牌，已經不能影響她多少了。
皇帝心里有一絲絲后悔，也有一絲絲疼痛。
如果早知道今天，他當初不會這么強硬。
但凡他當初沒那么強硬，即便依舊挽不回林安，但或許他和奧丁不會走到這一步。
那么他現在就不至于無人可選。
可是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
所以皇帝的心短暫軟弱之后，很快再度堅硬起來。
他并沒有錯。
發生那樣的事情之后，奧丁已經不再是一個合適的皇位繼承人，他只會讓梅林在他的瘋狂中毀滅。
他不后悔。
即使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那么做。
（未完待續）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