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_宙斯小說網
當前位置:宙斯小說網 >>姜泥>> 雪中悍刀行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節列表 >> 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

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


更新時間:2015年05月04日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姜泥神符甲騎熊貓小女孩廟堂捭闔馬踏江湖 | 烽火戲諸侯 | 雪中悍刀行 
小說搜索

文章名稱

文章作者

關鍵字

搜索內容:



“”,或者在:書*包*520

西蜀北部有連綿九山皆如劍,其中大小劍雙崖對峙處,前朝西蜀舊帝依崖鑿石作開門狀,世人謂之劍門,架設飛梁棧道,天險至極。520書*包只因為離陽統一中原后,大舉驛路,劍門山路便被打入冷宮,多年來只有那些小本買賣的商賈才會由此來往。關于劍門,隨著劍九黃在武帝城與王仙芝死戰后,有人說之如此綽號,緣于當年在此觀山悟劍,更有人言之鑿鑿說劍九黃出蜀前在棧道某處石壁刻下了劍譜,如今倒是有好些年輕的西蜀習劍游俠兒特意到棧道上尋覓機緣。在桃花漸漸墜枝的入夏時分,那羊腸小道鑲嵌于山壁之間,略顯陰暗潮濕,有一中年男子騎著毛驢,有書童模樣的清秀少年牽驢而行,少年背著只大竹箱子,自顧自嘀嘀咕咕,貌不驚人的男子大概習慣了少年的埋怨,置若罔聞,在驢背上悠悠然打著瞌睡。此時前方迎面走來一伙人,領頭是西蜀常見的山野樵夫,帶著一群年紀輕輕的錦衣男女,少年眼睛一亮,把插于竹箱的一束桃枝輕輕拋給中年人,低聲催促道:師父師父,趕緊的,轉身去倒騎毛驢!還有這會兒該你高聲吟詩了!否則當今世道那么多騎驢的跟風之徒,顯示不出你的身份。要不然你總不能自稱桃花劍神吧,也沒人信吶。

中年人無奈道:這一路都遇上十幾撥行人了,次次都要我吟詩,還得是帶桃花二字的,我肚子里哪來那么多詩詞啊。

少年瞪眼威脅道:那就重復上一首,那首崦里逢仙人,聽著就挺仙氣的。師父,你要是不念,我可不幫你牽驢了。

中年人確實好脾氣好說話,懶洋洋轉過身倒騎毛驢,手中拎著那桃枝,然后高聲吟誦起來,崦里桃花看個遍,暮色漸深路漸長。老人授我三清箓,活他千歲笑君王……

剛才還累得像條狗的少年一瞬間便擺足了仙人座下童子的出塵風范,目不斜視,牽著毛驢大步前行。

那伙雇傭樵夫幫忙帶路的公子小姐們瞧見這一幕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就有人轉頭對同伴沒好氣白眼道:嘿,這兩大小神棍,欺負咱們沒見過世面呢,真以為弄頭驢子提根桃枝就是鄧太阿了?老子還弄匹白馬佩把刀就是徐鳳年了!

少年氣惱得漲紅臉,中年人哈哈一笑,重新轉過身不再倒騎毛驢,將桃枝丟入竹箱縫隙。兩伙人就這么云淡風輕地擦肩而過,牽驢少年精心設置的偶遇,結果只得到白眼無數。男人望著泄氣少年的背影,輕笑道:生氣了?別生氣,其實師父跟早就想對你說,江湖上都講究一個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少年冷哼一聲,顯然還在氣頭上。

中年人安慰道:好啦,師父這次入蜀肯定帶你看遍蜀地大好風光。

少年默不作聲。

男人只好笑道:要不然師父來個御劍而行,給那幫人長長見識?

少年唉聲嘆氣道:算了,那些家伙有眼無珠,反正也是他們吃虧。

少年自有少年的愁滋味,師父,不是我說你,江湖上四大宗師里頭,曹長卿對你都佩服,后來又跟拓拔菩薩打得驚天地泣鬼神,甚至連徐鳳年的飛劍還是你送的,可是如今都說曹長卿打敗了那個無用和尚是怎么怎么霸道,說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在西域轉戰千里是如何如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就是沒誰說你的好話,我憂心啊。

男人打趣道:那為何我教你劍術,每次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少年很是老氣橫秋地重重嘆氣道:我這不是有自知之明嘛,既沒有根骨也沒有資質,做徒弟的不行,就只好想著師父更有出息了。

男人氣笑道:你小子倒是想得開!

少年突然轉頭問道:師父,當年你咋就收我做徒弟啊,你看看人家王仙芝,于新郎林鴉他們幾個可都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所以我可跟你說好,以后別指望我幫你在江湖上揚名。

男人十分灑脫道:師父我要那名聲做什么,再說了,活著暢快死無憾,就很了不得,你以為曹長卿徐鳳年拓拔菩薩他們三個就做得到這一點?他們啊,做不到的。師父要是明天就死了,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無憂,因此我根本沒有任何太多掛念的人和事。徐鳳年則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家底,曹長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拔菩薩更放不下功名利祿,這般活不痛快的陸地神仙,你不要去羨慕。

少年嘆息道:真是累。

正是貨真價實桃花劍神的鄧太阿笑瞇瞇道:是不是我這么一說,你牽驢就沒那么累了?

少年嘿了一聲,不像是苦中作樂而是由衷道:師父,還真是啊。

師徒二人身后傳來一陣動靜,少年轉頭一看,是那些走了一頓回頭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遠處,然后派遣那個樵夫跑到他們跟前,似乎有些難為情,搓著手對驢背上的鄧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個事?

鄧太阿笑道:老哥,你說。

樵夫壓低嗓音說道:大兄弟啊,對不住了,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說要跟你買驢,我得罪不起,沒法子只能來跑這個腿,大兄弟你要是肯賣,我覺得不妨把價格往高了說,開口要個二三十兩,我估摸著他們也不在乎這十幾二十兩的差價。

鄧太阿還沒說話,少年就已經勃然大怒,也不遷怒于樵夫,而是轉身對那幫富貴子弟喊道:咱們驢子不賣!給一萬兩都不賣!

調轉驢頭的鄧太阿摸了摸下巴輕聲說道:如果是黃金,就賣。

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們走運,師父說了,一萬兩黃金就賣!

樵夫搖了搖頭,這兩人真是不曉得世事的險惡啊。這荒郊野嶺的,那群給惹惱了的年輕人要是起了歹意,難不成自己下山后還去報官?這一路行來,這群男男女女那口氣可都是要習武了,鄧太阿笑問他學成了武藝又如何,他說還沒想好,先學成了再想其它事。鄧太阿當時也樂得丟掉這只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進入了一個小幫派,當被認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躍成為那個小宗門的嫡傳弟子,沒過多久,練武練出個絕跟一品高手過招,在二品小宗師手底下支撐個二三十招肯定沒有問題,卻越來越不愛湊近那些小打小鬧了。鄧太阿沒有理睬那個其實不算太壞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了摸他的腦袋,懶洋洋笑道:徒弟啊,雖然沒啥出息,但是師父我有你這么個徒弟,就是覺得很高興。

少年毛骨悚然道:師父,你到底咋了?該不會是病了吧?

鄧太阿笑道:就是高興。

人群中一個酒色過度的年輕公子哥搖著折扇,他對騎驢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個小兔崽子的那雙眼招子實在太過可惡,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邊那位心儀的女子,當自己沒有發現嗎?!堂堂西蜀益州副將的獨女,也是你一個牽驢少年可以覬覦的?!他無比嫻熟地啪一聲合起折扇,對那個少年笑道:五十兩銀子,不少了,若是向往江湖,可以買一柄不錯的兵器,若是有心科舉,更是能買好些書籍。

鄧太阿聽到這番陰陽怪氣而且綿里藏針的言語后,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了個白眼,對鄧太阿說道:師父,咱們走吧,別搭理他們。

鄧太阿點了點頭,不過說道:你把竹箱子給我。

少年皺眉道:別啊,我雖然怕累,但更怕咱們的驢累著,師父你背著,歸根結底其實還不是它背著啊,它可不年輕了。

鄧太阿瞪眼道:要你給就給。

少年不情不愿摘下竹箱遞給鄧太阿,不免又是一陣嘀嘀咕咕。

大劍小劍雙崖對峙,山與山之間有大風嗚咽。

偶有飛鳥掠過。

鄧太阿難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后對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鄧太阿在下一瞬間,做了一個古怪動作,他從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拋出。

就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驚發現那桃枝丟出以后,竟是懸停在了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鄧太阿在他肩頭輕輕一記側推,輕喝道:氣沉提劍,踏山訣!

被師父推出崖壁間棧道的少年聞聲后,哪怕是在雙崖之間的高空,仍是下意識做出那了駕馭氣機下沉的踏劍式。

少年恰好踩在了那根桃枝之上。

這一幕,正如仙人御劍。

經過短暫的驚慌后,跟著這個劍神師父就算沒吃過豬肉但好歹見過豬跑的少年頓時開懷大笑,嚷道:下山嘍!

少年御劍踏風下山而去。

笑聲余音久久回蕩在山崖間。

世間多少江湖少年郎,夢想著仗劍走江湖?

又有幾人能如那牽驢少年,如同御風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飛來飛去?

鄧太阿重新騎上驢子,對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輕人打趣道:五十兩銀子,還真買不起這驢。

最后鄧太阿瞥了眼那個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瞇瞇道:丫頭,記住了,那個少年,他啊,跟王仙芝當面嘮叨過武帝城的種種不是,跟那曹長卿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也指著廣陵王世子趙驃的鼻子罵過臟話,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家伙給我起了那個桃花劍神的綽號,厲害吧?

那年輕女子完全給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驢的蹄聲悠悠然敲擊在地面上,愈行愈遠。

驢背上的桃花劍神,突然有些遺憾,四大宗師中的三個,拓拔菩薩已經打過,曹長卿是打不成了,那他鄧太阿不曉得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機會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場。

小子,別死了。

如果死在北莽蠻子的馬蹄之下,不嫌窩囊嗎?

武帝城在定海神針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涼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于新郎等人先后離開東海,這座昔年的江湖圣地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動蕩不安,城中割據勢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沒了禁武令的約束,高手之間的約戰邀斗,頻繁到了想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作為對戰地點都難,而門派之間的械斗更是不計其數,據說有好事者計算過,僅在半年內驟然興起又驟然覆滅的宗門,多達六十余個,當然其中許多所謂的幫派就是小貓小狗三兩只,這一切亂象,直到那個姓江的年輕人在城頭打潮半年后,才開始趨于穩定,對于年輕的身份,多有猜測,有說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閉關弟子,也有說姓江的是類似齊玄幀的謫仙人,身具莫大氣運,是這一代最終克制北涼王的厭勝之人。

在武帝城獨來獨往的江斧丁兩耳不聞天下事,只是日復一日在那城頭打潮,原本那個腰懸一柄過河卒入涼挑釁北涼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膚曬成了漁夫一般的古銅色。自從拳法宗師林鴉離開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沒有酗酒,其實也不算什么鳩占鵲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無主之地,他江斧丁靠著一雙拳頭獨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氣和不長眼的都給他捶碎身軀了。

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著月色,江斧丁難得拎了一壺酒坐在城頭,盤膝而坐,慢慢飲酒。這位身份隱秘至極的年輕人,也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齡人中,他嫌棄大將軍顧劍棠的兩個兒子太死板,嫌棄當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譽卻胸無大志,嫌棄大皇子趙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黃紫公卿的子女個個酒囊飯袋,到最后唯獨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趙楷意氣相投。在趙楷從上陰學宮返回京城之前、死于西域鐵門關之前,兩人大醉一場,一個說要為離陽趙室立下不世邊功,一個則笑言江山歸你,江湖歸我,以后若是幫你趙楷坐了龍椅,封我江斧丁一個逍遙王如何?

江斧丁望著海面上的明朗月輝,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家底,趙楷是皇帝的兒子,是楊太歲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離陽那位帝師的兒子,雖說自幼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復仇刺殺,徹底隱姓埋名,不跟那個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什么話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納悶,那么一對隨和夫婦怎么就教出這么個滿身老學究氣息的古怪孩子。

跟隨老夫婦一同姓茍的孩子把那籠包子遞給江斧丁,一本正經道:二十文錢,先記賬上,你要是忘了,我也會提醒你的。

江斧丁無奈道:茍不理,二十文錢而已,少不了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茍,名有方!取自圣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在東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只有遇上這個有趣孩子,才會略微流露出幾分當年京城頭等世家子的風度,笑瞇瞇道:你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馬的那個綠衣女孩,她幫你取的綽號,更合適。茍不理,狗不理,喊起來多順口。

孩子板起臉道:非禮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兒懂什么禮不禮的,想當年,給我說禮即理一事的讀書人,那可是張府圣人的衍圣公本人。

孩子皺了皺眉頭,那個先生有沒有學問我不知道,但他的學生沒學好,我是知道的。

被一個小孩子調侃教訓的江斧丁也不生氣,坐在城頭,打開微涼的竹籠,雙指輕輕拈起一只小巧玲瓏的包子,仰頭輕輕丟入嘴中,滿嘴香味,余味無窮。

昔年在太安城,吃過多少號稱世間頭等佳肴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記不住味道了,如今倒是這折算下來不過兩文錢一只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籠,就要念念難忘了。

江斧丁咂摸咂摸嘴,一口氣吃掉了六七只包子,然后似乎記起了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淹死了好多魚。

茍有方唉了一聲,輕聲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頭看著籠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孩子沒有說話,畢竟小小年紀,應該是沒有這份感觸。

江斧丁突然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師以后,入金剛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資質悟性,想擁有天地大氣象,則就要靠先天根骨了,至于那陸地神仙,得看那虛無縹緲的氣數。茍不理,你想練武嗎?

孩子毫不猶豫搖頭道:不想。

江斧丁驚訝道:在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交道,你竟然不想練武?

孩子輕聲道:聽人說練武是無底洞,再多銀子也填不滿,我可沒錢。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著籠子里最后那只包子,驚喜問道:茍不理,我記得已經吃了十只包子了啊,怎么今天多出來一只?

孩子平靜道:阿爺說你們江湖人練武需要打熬身體,就需要多吃東西,我就跟阿爺多要了一只,也只能多要一只,否則這籠包子就要虧錢了,我阿爺賺錢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繼而笑臉溫柔,似乎有些舍不得馬上吃掉那第十一只小籠包。

江斧丁終于捏起那只包子,緩緩吃掉,望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了,以后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更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點頭嗯了一聲,說了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只竹籠,眺望潮起潮落的遼闊海面,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岳高在云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欲求神仙,只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逐顏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后見面,可要請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入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了包子籠作甚!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后,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余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只因世間猶有茍有方。

離陽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像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里有黑山白水,這里也許會落下離陽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后一場雪,這里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泡,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入了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動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于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于新郎婉拒了當今天子的挽留后,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它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于新郎交好,那幾乎就等于是全盤接納了武帝城衣缽,樓荒,樓半闕,林鴉,其余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北莽離陽對峙了很多年,但戰火一直沒有蔓延到這里,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從不曾見識過沙場兵戈。男人的家族在獲罪北徙時帶了一大箱子書籍,哪怕四代單傳,但一代代父教子讀書識字,竟是做到了許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書香不斷。

于新郎選擇之所以在這家居住,也是對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極為少見的書卷氣感到親近。當聽到于新郎說明天就要離開村子前往錦州城時,少了酒友的男人難免有些遺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沒了太多交淺言深的忌諱,低聲笑問道:于老弟,是去看那北涼王的祖居?我跟你說實話啊,沒啥看頭,一來尋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親衛盯著,二來很多人都說就是破屋兩三間,據傳不少去錦州城湊熱鬧的人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了。

于新郎問道:很多人去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關于這檔子事,故事多了去嘍,咱們這兒離著錦州不過八十幾里路,村里尋著了值錢的東西,比如貂皮狐皮之類的,尤其是那名義上官家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參,都放心交由我這個識得幾個字的‘賬房先生’去錦州城偷偷售賣,所以我對錦州城不陌生……

婦人雖說對于新郎和小丫頭都極有好感,可當自己男人說到私售人參的時候,仍是偷偷在用腳踹了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著說自己媳婦的不是,就只當什么都沒有發生,繼續說道:關于那個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離開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了北涼,但是那錦州人至今說起,仍是津津有味,前個十多年最是熱鬧,相傳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閥破落戶,不敢去北涼報仇,就尋思著去挖徐家的祖墳,如果不是咱們膠東王跟人屠向來交好,恐怕還真就遭了災去了。要我看啊,咱們膠東王也是給那人屠殃及池魚,否則以王爺他老人家的本事,就不該是如今這么個慘淡光景,上回于老弟你說那淮南王趙英也壯烈戰死了,咱們王爺不說跟人屠跟燕敕王相比,但比起那個淮南王和新靖安王,總歸是綽綽有余的吧?否則也坐不到膠東王這個位置上,除了北涼,也就只有這兒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蠻子面對面了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們王爺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于新郎點了點頭,離陽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詣,將趙英圈養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壯志的趙炳發配南疆,讓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趙毅管轄整個天下最為富饒的廣陵道,把最是桀驁難馴的靖安王放在四面受敵的青州襄樊,唯獨將徐驍和趙睢放在了北疆兩地。算不得讀書人也從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覺就已經喝光兩碗酒,他本來撐死也就這個酒量了,但也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緣故,竟是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媳婦怎么攔也攔不住,他舉了起酒碗,聞了聞,沒有喝酒,抬頭望向對面的于新郎,眼神有些渙散,這個遠離硝煙也遠離廟堂的中年人似乎開始自言自語,我祖輩所在的東越,是大將軍顧劍棠滅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筆,自我爺爺起就對人屠毫無惡感,我也不例外,以前聽說太安城是天底下罵人屠罵得最兇的地方,然后是被稱為‘讀書種子,十出五六’的廣陵道,接下來是有無數名士風流的江南,如今更是連新涼王也一起罵,好像還是越罵官越大,其中有個禮部侍郎,聽聞那還是北涼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經紛紛做了離陽朝廷的官,很多人連人屠和那新涼王都沒有見過,甚至他們所在家族的崛起,都要歸功于人屠的馬踏春秋,那還罵個什么勁?于老弟,你見識多,看你的氣度,想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能為老哥我解惑?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笑道:端起碗吃飯,放下筷罵娘?

中年人感慨道:是啊!國無英雄,如屋無柱,人無脊梁啊。

男人第三碗酒喝了一大口,就真的醉了,在自家婆娘的伺候下倒頭就睡,猶自喃喃而語,說是如果新涼王守不住西北,他是也要罵娘的,連那年輕藩王的老爹一起罵。中年人的媳婦哭笑不得,嘮叨一句真當自己是大官了,這些年做那莊稼活也不見你這般用心。那婦人嘮叨歸嘮叨,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男人那張比起年輕時候已經粗糲許多的臉龐,她略顯黝黑的臉上情不自禁浮現笑意,心想誰讓你這么俊呢,當年可是跟好些女子才把你搶到手的,就算你莊稼活馬馬虎虎,也不打緊的。

聽到那句話后,于新郎猛然一口飲盡一碗酒,淡然道: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家,何其悲哀。一個有英雄而不知尊重英雄的國家,又是何其悲哀。

于新郎下了炕,和小丫頭端了小板凳一起坐在屋外,他轉過頭望向托著腮幫發呆的她,微笑道:要不然咱們去別的地兒找你高爺爺的徒弟?

小丫頭扭頭翻了個白眼,自己想去北涼就直說唄,我其實又無所謂的。

于新郎頓時有些尷尬,剛想說話,小丫頭一本正經道:去吧去吧,反正我也想念樓伯伯了,這個樓伯伯啊,還在咱們武帝城那會兒,就不怎么曉得照顧自己,他出門在外,我不放心!

于新郎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笑道:是啊是啊,樓伯伯,宮伯伯,還有你的林姨,都少不了你。

她慌慌張張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得喊林姐姐!喊林姨的話,她會生氣的。

于新郎哈哈笑道:難怪師父說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鴉。

小丫頭突然唉聲嘆氣,最后跟于新郎語重心長說道:小于,我們先說好,到了北涼,不跟人打架,好好說話,行嗎?

于新郎故作驚訝道:咦?是誰說能動手就不動嘴吵吵的?

小丫頭抬起下巴,惡狠狠道:我還沒有說出下半句呢,該動嘴吵吵的時候就要有事好好商量,動拳頭的不算英雄好漢。

于新郎瞇眼柔聲道:以后你要是行走江湖了,肯定能成為天字號的女俠。

小丫頭使勁點頭,然后把腦袋放在于新郎的膝蓋上,悶聲悶氣道:小于,我其實很早就想去北涼了,想去高爺爺去世的地方看一看。

于新郎輕輕點頭,不言語。

小丫頭輕輕抬頭,淚痕還在,但是已經有了笑臉,小于小于,北涼在西北,那我們到時候不是天天喝西北風啦?

于新郎微笑道:是啊,那里如今處處是沙場,說不定還要吃很多沙子呢。

在京為官居不易,哪怕是被當今天子御賜為本朝第一國手的棋壇圣手范長后,一躍成為了翰林院的新貴人物,可難免也有此感慨,范家可謂書香門第,只是在祥州本就不算什么遮奢門戶,他被召入京時只是孤身北上,不曾攜帶書童仆人,身上銀票也算有個七八百兩,本以為在京城就算闊綽不得,也不至于太過寒酸,不曾想真正當了京官,才曉得開銷的厲害。范長后畢竟不曾獲得皇帝賜第的殊榮,又不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出身,也就在太安城沒有座主房師好依靠,更沒有同鄉同年資助,可是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黃門郎這等清貴身份,住宅講究一個匹配官制威儀,所以范長后一咬牙租了一位年邁返籍的工部侍郎舊邸,勉強算是有軒有圃花木蔥郁的地方,可這就花去了他整整兩百兩銀子,那還是老侍郎看在黃門郎的面上才割肉給出的價格,換做其他尋常官員,莫說兩百,翻上一番,四百兩銀子都萬萬拿不下。而離陽朝廷在官服一事上并不大包大攬,除去幾套禮部定額的朝服,其它都需要官員自備,堪稱五花八門的官服購置又是一大筆支出,范長后也是在翰林院任職一段時日后,才知道好些生財不太有道的古板老翰林窮酸到需要常年借用官服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范長后作為太安城官場的新近紅人,名目繁多的應酬宴飲以及同僚紅白喜事,更是讓這個孑然一身的年輕人花錢如流水,加上作為翰林的體面,日常書翰所需的筆墨紙,更有這樣那樣的門道,所幸范長后在赴京時帶了二十來本奉版刻印的孤本珍本,翰林同僚多嗜書成癖以至于哪怕一貧如洗也要借錢買書的老先生,收到這份見面禮后,范長后開始在翰林院站穩腳跟,而且他也答應許多文士京官,會在自己家鄉購買那些當地刻印所以相對廉價的多卷大部頭書籍,也讓范長后給人的觀感頗佳,其實說購買不過是托辭,不過是從家中藏中割愛而已,相信那些公門修行半輩子的老油條其實也心知肚明,只是雙方都不說破而已。

京城外地官員多聚居在城東南一帶,這里山水不惡,如范長后這般南方士子入京,都要由此進入,故而那些功成名就的離陽顯宦,雖然貴為有賜第內城的廷樞值者,也仍是多在此有別業宅邸,也便于近水樓臺提攜后人,太安城的吟詠集會,也大半在此召開。由春轉夏,臨近芒種,古語有云春爭日夏爭時。歷年都是芒種時分,大量文人雅士在那座欣然亭附近舉辦集會,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戶人家如此家大業大,在欣然亭南專門辟出了二十余畝北方不易見到的稻田,供人游賞,夏日時節,每到夜間,真是聽取蛙聲一片。今年的欣然亭集會尤為有趣,也不知是否那幫老臣有了默契,從中書令齊陽龍到門下省坦坦翁,再到永徽之春中冒尖的趙右齡殷茂春等,今年都沒有湊熱鬧,但是自陳望、嚴杰溪、晉蘭亭到李吉甫、高亭樹、孫寅等人,這些太安城聲明最盛的年輕人,幾乎一個不落,都不約而同參加了此次欣然亭宴會,而名聲鵲起的范長后當然也在此之列。

這場人文薈萃的聚會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發起人,都只是呼朋喚友人喊人人帶人,欣然亭就這么空前熱鬧起來。

當時范長后與欽天監的少年當著皇帝皇后的面一場手談后,最終有六人留到最后,其中陳望和狀元郎李吉甫相談甚歡,國舅爺嚴池集與宋恪禮閑聊,而他范長后則與那狂徒孫寅在棋道一事上頗為投緣。很有意思的是在隨后的京城宦海經歷中,也是大致照著這般趨勢發展,李吉甫經常是陳府的座上賓,而在翰林院中,嚴池集與那宋家雛鳳同修史書,據說很是處得來,范長后與孫寅雖仍算不得知己,但偶爾也會聊一聊天下形勢。今天范長后就是跟孫寅先碰頭然后一起前往欣然亭,在太安城很多官員都會笑言一句高官騎瘦馬,有了不顯富,但是遭受過一場貶謫的孫寅則不然,仍是正大光明買了一頭來自北涼的高頭大馬,每次朝會和當值都乘此馬來往,極為惹眼,范長后今天有幸坐了一趟順風馬,與孫寅同乘一馬,到了車馬如龍游人如織的欣然亭附近,范長后翻身下馬,忍不住揉了揉屁股,孫寅這家伙真是在太安城騎馬

都能騎出大漠揚鞭的感覺,范長后就要遭罪了,孫寅看到范長后的狼狽模樣,滿臉幸災樂禍。

與他們先后腳來到欣然亭的一輛不起眼馬車,走下兩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范長后看到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和那狀元郎李吉甫,本以為按照孫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孫寅竟是拉著他主動走上前,也看到他們二人的李吉甫明顯沒想到孫寅會打招呼,難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個離陽王朝中官運亨通能媲美晉三郎的陳少保,沒有絲毫驚奇神色,對他們溫顏笑道:孫兄,月天先生,事先說好,我今日仍是不飲酒,只能以茶代酒,不過吉甫已經做好了不醉不歸的打算,你們盡管灌他便是。

孫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們一人一杯,照樣能讓常侍大人去小解個四五六七次。

陳望一臉苦笑著抱拳討饒道:孫兄,莫要欺負同鄉人啊,懇請孫兄把矛頭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范長后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著官帽子大,就這么當著面禍水東引啊,有損朝廷體面。

李吉甫望著言談無忌的三人,心底深處有些羨慕,自己雖然與身邊這位既是皇親國戚又是當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實從來都不曾真正放開手腳,每次聚會返家,甚至都要翻來覆去細細思量,是否在某處措詞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禮。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誰都清楚身為天子近臣第一的陳少保,在那小朝會上占據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內幕,離陽朝廷空懸數十年的中書省,在齊陽龍入主后,可謂百廢待興,在門下省擔任左散騎常侍的陳望,雖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極有可能在一兩年內就轉入中書省,擔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實的中書侍郎一職,三省六部的侍郎并不少,但中書侍郎無疑是最有分量的那個,不是翰林不獲美謚是大勢所趨,但這些規矩都管不著這位陳少保,三十歲出頭的中書侍郎,在武夫亂國的舊離陽朝也許不算驚世駭俗,但是李吉甫敢斷言這必是一樁后無來者的官場壯舉。

趙右齡,殷茂春,晉蘭亭,機關算盡,都在眼巴巴盯著那個首輔頭銜。

但唯獨陳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閑庭信步。

也許當時在場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祥符二年的這場欣然亭聚會,在后世青史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風流雅事。

被坦坦翁親口贊譽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見字如沐春風的書壇新秀,董巨然,寫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為齊陽龍破格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在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為其鋪開宣紙后,大醉酩酊,揮毫潑墨,畫出了一幅當日就被皇帝陛下掛在在御書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幾乎一夜之間便傳遍京城的俠客走京華,更是以孫寅起頭,晉蘭亭、嚴池集、宋恪禮、陳望、范長后、高亭樹在內總計六十四人,共同寫就這首名動天下的長詩。

當然這一日的欣然亭,豈能只有俊彥豪杰,而無動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紛紛登臺,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經登評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譽為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那場獨舞,堪稱技驚四座。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李白獅在那日之后,就在太安城徹底杳無音信,消失得那般決絕,好像從未來過這世間一般。事后有人根據她在宴會上的只言片語,猜測是因為與一位不知姓名劍客游俠相互愛慕,從此神仙眷侶逍遙江湖去了。

無風吹雨打,風流自散去。

宴會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陸續離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職最高也是唯一一個沒有飲酒的陳望,本想親自帶著李吉甫離開,只是被人挽留,實在脫不開身,就只能請人代勞送李吉甫回去,而那個人竟是堂堂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與高亭樹攙扶李吉甫返回馬車。孫寅離開得也晚,不過來時兩人,去時孑然,旁若無人,滿身酒氣地策馬狂奔,驚煞許多京城大家門戶的婉約小娘。范長后在眾人慫恿下與吳從先又來了一場先后之爭,雙方妙手迭出,吳從先雖輸了棋局卻不輸了氣勢,讓觀戰者大呼過癮,經此一戰,吳從先隱約奠定了范長后一人之下離陽圍棋第二的地位。嚴池集和宋恪禮還有那個諢號孔武癡的同鄉人一起離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俠客走京華這一文一畫一詩都交由給這位年紀輕輕的天子親戚,他馬上就會送往皇宮。

夜色深深,燈火依舊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余人,京城皆知素來滴酒不沾的陳望留到了最后,范長后與吳從先已經下完棋,后者與一幫朋友乘興而歸,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場上的新貴人物,也愿意放下臉皮去跟陳望這位中樞高官套近乎,不過大家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哪怕喝多了,閑談舉止仍然絲毫不減文人習氣,自當不俗。而陳望也從不是那種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與他們也都融融洽洽,最后,不知是誰意猶未盡,便花了點銀子喊來了在此次聚會中走場掙錢的一位樂家唱曲女,那女子懷抱琵琶,不抹脂粉,雖不是什么國色天香,可燈火搖曳中,也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顯然在今天宴飲中生意冷清,沒招攬到什么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雖有疲態,但早就錢囊鼓鼓滿載而歸,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條備好的小凳上,彈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團上的眾人,十來人,大多坐在階上的蒲團上,臺階有高下之別,最高處坐著兩個并肩的年輕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這些人能夠出現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數士子那般離著亭子老遠,那么應該就是今日京郊宴飲中最有地位的那類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后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這些等待自己琵琶聲的年輕公子們,若是穿上了官服,是怎樣的光景?

其中那個雇傭她唱曲的公子,坐在臺階低處,笑著柔聲提醒道:姑娘,該起聲了。

她俏臉一紅,略顯局促慌亂,輕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試音一二。

聽著女子的輕輕捻動琵琶弦,有意無意得以跟陳少保并肩而坐的范長后微笑道:是我們祥州那邊典型的江左吳家技法,以下出輪見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舒緩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飽滿,但亦有一番獨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風韻的文板小調。酗酒過后,聽上這么一曲,的確舒服。

陳望笑著點頭,輕聲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曉得琵琶一物原來在我家鄉那邊,還有個馬上鼓的說法。我當年只是個寒酸書生,沒能去邊關游學,說來慚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風雅,也只有貽笑大方的命,所以這么多年就很識時務地不太參加宴飲集會。別人說我不好養望之事,那真是抬舉我了。

詞曲名,女兒紅,是說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

隨后聽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長后咦了一聲,笑道:巧了,是說那女兒紅酒,我家鄉自古便有此風俗,家中有女兒誕生之時,便會埋下一壇酒,飲酒之時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狀元紅,則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時,方才取出宴客……

然后范長后突然發現陳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氣繞梁,兩分流水天微涼,正值三分杏花香。一聲春雷埋一壇,過了十八年,女兒紅,女兒笑,女兒嬌,新酒變陳釀,小娘在等披紅妝……

閉上眼睛靜聽琵琶聲和女子唱腔的范長后,他最終輕輕嘆息一聲,原來這支曲子的結局,并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沒能等到遠在他鄉的公子,而她也沒有為其他男人披上紅妝,就那么死了。

按照習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壇女兒紅酒便會稱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說那位公子最終返鄉,雖然已經高中狀元,但卻只能在墳頭獨飲那壇酒。

范長后睜開眼睛后,這一次已經從陳望臉上看不出什么異樣。

曲終人漸散。

根本不用范長后請求,就有人主動借了這位黃門郎一匹駿馬,范長后騎上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陳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說了一句話才走向馬車。

范長后沒有半點探究的念頭,以陳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長后本人對這位陳少保的認知,絕對不會認為這位左散騎常侍會有半點輕薄企圖。

范長后騎馬緩緩而行。

當年身在江湖之遠,如今居廟堂之高。

恩師,如今連那孫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范長后雖然下不出你的那盤春秋,但我會盡力下好自己的這盤棋局。

遠處,陳望登上馬車,在上車之前,他向那懷抱琵琶的女子問了一句話,問她曲中那個公子晚歸,是不是不如不歸。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陳望本就只是無心之語,就此告辭離開。

陳望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迎娶那位姓趙的金枝玉葉,哪怕老丈人是一國郡公,婚宴之上他陳望也不曾飲酒,為此當年許多參加婚禮的趙室勛貴子弟,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但是這么多年過去后,他陳望輾轉京城各部,一次次魚躍龍門,別說那些不成氣候的功勛王孫,就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郡王國公,也只敢與他陳望平起平坐了。

陳望今日此時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頭上的隱秘諜報。內容只有四個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涼。

是恰如那曲子中從女兒紅等到了花雕,也沒能等到人的可憐女子。

江南之南,黃梅時節家家雨。

西北之北,蘆葦蕩中飛絮飛。

陳望一口一口喝著酒。

無聲無息,喝酒不停,淚流不止。

陳望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遷怒那個年輕藩王,遷怒整個他早已無牽無掛的北涼。

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當初那些銀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為她在北涼,他希望北涼安穩,歸根結底,只是希望她安穩而已。為此他這么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場的云波詭譎。這個隱忍至極的男人,怕只怕自己會在睡中說夢話,喊出那個名字。

但到頭來,可以憑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勸說皇帝加大力度約束漕運的他,什么都沒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馬車中,有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離陽張首輔的男人,像個孩子,嚎啕大哭。

如果說祥符元年是一個讓離陽正統感到驚愕、卻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么祥符二年就是一個風雨如晦、讓人漸感不安的年份了。

在這一年的暮春,在曹長卿的親自領軍之下,西楚叛逆氣焰熏天,靖安王趙珣所率的青州水師救援不及,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這也直接導致宋笠在廣陵道陸地上好不容易贏得的均勢格局,在廣陵江的水面之上輕松打破。更讓人憂心的是作為最重要援軍的南疆勁銳大軍,在戰力更遜色于廣陵的青州水師不得不避其鋒芒后,只能從廣陵江上游少數幾個狹小渡口登岸,與此同時,喪失全部水師兵力的藩王趙毅,兵敗如山倒,隨著謝西陲親自主持東線,呼應西楚水師的沿江而下,趙毅殘軍只能愈發龜縮一隅,在宋笠手上奪回的地盤,如同悉數雙手奉上。江上一戰,牽一發而動全身,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大軍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幾處要隘,以防西楚謝西陲揮師北上乘勢反撲。這自然使得離陽朝廷原本預計的南北夾擊東西合流、直至將西楚京城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場空想。

所幸值此國勢動蕩之際,京城還有欣然亭聚會,這意味著民心尚穩,更有陳芝豹領旨親率一萬精兵悍然出蜀,還有在兩遼東線和薊北邊境上,大柱國顧劍棠和新任薊州將軍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勝仗。

正午時分,廣陵江面上,數艘新近改掛姜字大旗的大型樓船逆流而上,沒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繼續沿江向上駛去,這些戰船都是江上一戰從廣陵王趙毅手中繳獲。說來滑稽,這幾艘本該在那場戰役中發揮出巨大威力的樓船,更換主人之前都幾乎完好無損。居中一艘巍峨樓船之上,一行人憑欄而立,有雙鬢霜白的男子青衫風雅冠絕天下,有背負紫色劍匣的年輕女子絕代風華,更有披甲武將一個個意氣風發,氣度森嚴,也有一幫從京城臨時登船賞景的朝服文臣,談笑風生。在這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最為矚目,若是拋開他們的身份,一個相貌平平,氣度內斂,他僅僅是因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隱約皺起眉頭,與船上大多數武將文臣的輕松愜意大不相同。另外一個年輕人就要讓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驚嘆世間竟有如此鐘靈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帶,迎風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讓旁人感到自慚形穢。

船頭最靠前四人,分別是曹長卿,姜泥,謝西陲,宋茂林。

如今謝西陲在離陽朝野的名聲極大,連老百姓都聽說西楚叛軍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將領,差不多有春秋兵甲葉白夔的架勢了。

至于宋茂林,雖然在西楚廟堂是后進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戰功的謝西陲,卻也不遑多讓,兩人一文一武,并稱大楚雙璧。宋茂林因為相貌出眾,仿佛世間謫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雙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個北徐南宋的說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閥,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兩鬢霜色更濃的西楚主心骨曹長卿,突然轉頭對謝西陲低聲笑道:怎么,好不容易趕走一個宋笠,結果東邊陳芝豹到了青州水師,南邊來了個吳重軒,北邊盧升象也真正執掌兵權,覺得惡仗才剛剛開始?

謝西陲輕聲道:如果寇將軍還在,會好很多。

曹長卿隨意笑道:別管那家伙,脾氣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諱,謝西陲默然無聲。

曹長卿嘆息道:孫老太師去年說西楚拖累了我曹長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對你說一句,是我曹長卿拖累了你這個學生啊。

謝西陲搖頭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謝西陲,我亦是能為之死。

曹長卿突然笑了,有個年輕人真該認識認識你,才好讓他知道什么叫讀書人。那家伙啊,當年對我們讀書人的怨氣不小,在江南道上見著棠溪劍仙盧白頡第一面,就問‘先生能否賣我幾斤仁義道德’?至于他見著我后,也一樣沒什么好臉色。

謝西陲納悶道:可是我觀北涼種種舉措,在境內大興書院,極為善待赴涼士子,新涼王不像是這種人啊。

曹長卿會心笑道:也許是男人肩頭有了擔子,就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不管怎么說,徐鳳年的確是我這輩子見到最有意思的年輕人,甚至沒有之一。

然后曹長卿冷不丁自顧自笑出聲,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長卿如此夸獎,人家徐鳳年也不會感到有半點榮幸的吧,畢竟是統率三十萬鐵騎的離陽第一藩王,同時也是武道與我這個曹官子并列的大宗師。所以我說再多好話,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說實話,幾年前剛見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會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當年就該揍他一頓,如今跟你們說起,也好吹吹牛。

謝西陲沒來由有些心酸,先生雖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談的長輩。

曹長卿似乎看出了謝西陲心中所想,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少年人做年少事,輕狂便輕狂,為賦新詞強說愁也無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擔當之事,至于像我這樣上了年紀,那就要老老實實服老了,偶爾倚老賣老,就當是人生為數不多的樂趣。

謝西陲笑臉牽強。

大楚最得意的曹先生,也會老嗎?

曹長卿微微壓低聲音道:那位客人會在傍晚秘密乘船而來,你和宋茂林到時候留在我身邊,不用你們做什么。

謝西陲憂心忡忡問道:傳承八百多年的圣人世家,當代衍圣公為何要面見先生?學生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有何可說的?

曹長卿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在西域爛陀山成佛的劉松濤來到自己跟前,是勸自己放下。

想來那位衍圣公應該也是差不多。

君王公卿一言定人生死,可義之所在,我輩書生滿腔熱血慷慨赴死,無足懼。

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一言定人是千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會不會靜下心好好思量一番?

曹長卿望向天空,喃喃道:家國不得不放下之時,也就只能放下了。江湖更是可放。但有些,是想放放不下而已,就算我讀再多書知道再多道理,也是如此啊。

謝西陲神游萬里。

如果這輩子有朝一日能夠與北涼鐵騎在戰場上堂堂正正一戰,雖死無憾。

但是這樣的機會,不可能出現了。

姜泥不知何時走到了僻靜處,獨自望著江面水波翻滾。

宋茂林猶豫片刻,還是來到她身邊,輕聲道:公主。

背對這位謫仙人的姜泥沒有絲毫動靜,顯然是想裝作沒聽見,讓宋茂林自己識趣散人。

宋茂林苦笑道:公主,我只說一句話,說完就走。

姜泥只得轉過頭,淡然道:你說。

宋茂林嗓音溫醇,柔聲道:微臣也能猜出前段時間公主去了何地見了何人,微臣不敢有半點指手畫腳,只希望懇請公主以后不要這么冒險了,世上很多事情,該是男子承擔的,就沒理由讓女子幫忙。

姜泥哦了一聲,可惜接下來就沒有下文了。

宋茂林笑著告辭。

只是下一刻宋茂林就感到一陣驚喜,公主竟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壓抑下心中的激動,緩緩轉身。

姜泥笑了,有人讓我捎句話給你,他說下次如果讓他見著你,一定會打得你……誰誰都不認識。

姜泥覺得自己已經挺厚道的了,把那爹娘兩個字給換成了比較不傷和氣的誰誰。

宋茂林如遭雷擊,臉色僵硬。

可憐的謫仙人。

在北莽與兩遼接壤的一處邊境線上,一支鐵甲森森的騎軍幾乎就在離陽邊軍哨望的眼皮子底下,呼嘯而過。

領軍之人正是北莽東線最新主帥,一個跟洪嘉北奔進入北莽的春秋遺民有些相似,又大不同的傳奇人物。這個老人,沒有在南朝落地生根,而是在北庭草原上獨自游歷,跟太平令游歷離陽江山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是將近半百的歲數了,但是披甲老人如今依舊并不顯老,依稀可見年輕時候肯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也難怪在十多年時間里,始終風流韻事不斷,連北莽王庭都聽說有個不知底細的老男人,很是勾三搭四了一大串貴婦人,等到這個家伙突然成為東線主帥后,整座北莽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與葉白夔、徐驍和顧劍棠并稱春秋四大名將,最為年輕也是最風流不羈的那個東越駙馬爺,不像葉白夔百戰百勝僅有一敗便徹底輸掉江山,不像人屠徐驍那般成為最終的大贏家、但其實吃過不少敗仗,也不像顧劍棠那樣有名不副實的嫌疑,在他所處的戰場之上,王遂是真正的無一敗績,東越亡國,后世都歸結于東越朝廷的自毀城池,是中了離陽的離間計,自己撤掉王遂的統帥頭銜,而王遂自己也瀟瀟灑灑退位,然后消失無蹤。

王遂繼董卓、楊元贊和柳珪之后成為北莽又一條戰線的主事大將后,與三人各有嫡系親軍不同,王遂是獨自一人隨隨便便騎了匹老馬去邊境上任的,在山頭林立的北莽最東線,王遂既沒有大刀闊斧提拔誰貶謫誰,也沒有與人為善跟那些大小軍頭觥籌交錯,就像是個跑去看戲的外人,萬事不上心,一切軍務都不插手不攙和,你們愛咋的咋的,那王遂每天就是瞇著眼彎著腰背著手在各支大軍中瞎逛蕩,這讓原本或忐忑不安或滿腹怨氣的舊有勢力都傻眼了,然后那些個北莽軍頭反而急眼了,你娘的成天這么無所事事,到時候陛下誤會是咱們合伙排擠你姓王的,我們這幫大老爺們平白無故遭了這天大委屈,找誰說理去?于是有人提議,讓這個王遂來一場興師動眾的邊境閱兵,好歹讓他嘗一嘗身為東線大軍第一號人物的滋味,就當補償這老頭兒的識時務了。

所以這才有了今天這北莽東線武將盡出的一幕,只是許多北莽邊軍老將和上了歲數的萬夫長,斜眼看著不遠處那個被簇擁的家伙,嘴角都有些冷笑,你王遂的威風八面也就是個花架子。

花架子好歹也是個架子,王遂身邊除了各方勢力胡亂湊出的親衛精騎,也有秋捺缽大如者室韋和冬捺缽王京崇以及四五名青壯萬夫長的親身隨同。

北莽東線號稱三十萬大軍,其實滿打滿算也只是二十萬出頭,萬夫長有二十三人,在此之上還有兩個相比柳珪楊元贊等人要名聲不顯的北莽大將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南朝有北涼鐵騎可以遙遙相對,時不時還能打上幾場硬仗大仗,可在云淡風輕的東線上,就只能跟膠東王趙睢和顧劍棠先后兩只大烏龜對峙,有屁的軍功可以掙啊。如今境地更是不堪,在太平令的暗中授意下,東線只有敗仗連連,兩位大將軍只覺得自己的老臉都丟人丟到離陽了。

王遂突然勒韁停馬,整支大軍也只能隨之停下馬蹄。

萬人之眾的大規模騎軍,幾乎是一個瞬間就驟然從快速推進到全然靜止,這讓高坐馬背之上環顧四周的王遂發出一陣嘖嘖聲,只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油滑模樣,難免讓人懷疑這老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贊嘆。這段時日內許多不遠不近見過主帥一面的千夫長們,都百思不得其解,這位老兄真是能跟人屠老涼王一樣的中原你吃飽了撐著混過江湖,小小江湖?任你一人敵萬人又如何?比得上沙場上的金戈鐵馬嗎?比得上那數十萬鐵甲人人赴死的慷慨壯烈嗎?

徐驍的兒子,豈能如此小家子氣!

徐鳳年,當年你爹被我王遂打光了錦州老底子,你小子真有本事,就來找我算賬。

你輸了,那就乖乖認命。

你要是這都能贏,這個天下,都應該是你徐鳳年的。

快速查找本站請:520書包




書包520免費提供最好最快的小說閱讀

①精彩小說《》連載于書包520_最好最快的小說閱讀網,更多關于《》內容,請關注書包520_最好最快的小說閱讀網。本站已開通手機(m.shubao520)閱讀功能,敬請通過手機訪問《》最新情節!

精彩推薦:

版權所有書包520_最好最快的小說閱讀網蘇ICP備12059301號4


上一章  |  雪中悍刀行目錄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