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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拒北城一帶的關外駐軍開始疏散集市小鎮的閑雜人等,負笈游學吟詩作賦的士子,與攜帶仙子策馬嘯西風的豪俠,漸漸與頭頂天空的鴻雁一起南歸。拂曉時分,在隊伍之中,一行四十余人格外引人注目,人人高冠儒衫,都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氣度翩翩,天下第一等的讀書種子。
馬隊南渡那條河流之后,一輛馬車停下在河岸,走下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女孩扎著兩根羊角辮,懷里抱著一只臃腫不堪的大白貓。女子身段婀娜,容貌驚人,如一朵奪走舉國顏色的豐腴牡丹,韶華絕佳,正值怒放之時。她向北望去,視野盡頭,恰好是拒北城的南城城頭,依稀只見鐵甲錚錚,而無藩王蟒袍。曾在上陰學宮被某人親口譽為“”拳法無雙,腿功無敵”的羊角辮小女孩撅起嘴,替身旁姐姐打抱不平道:“魚姐姐,薄情寡情負心漢,有啥好惦念的,哼哼哼!當初肯定是我瞎了眼,才誤認為他人模狗樣,其實還不如齊神策那個大草包呢!”
身姿妖嬈卻氣態冷冽的女子無動于衷。
小女孩用力扯了扯懷中大白貓的脖子,抬頭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咱們去那座藩邸大門口罵街去?放心,只要我親自出馬,保管罵得那家伙狗血淋頭!什么狗屁武評大宗師什么天下第一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年長女子正是上陰學宮稷上先生魚幼薇,她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柔聲笑道:“有些事,爭不如不爭。心猿意馬,徒惹煩惱。”
小女孩雙手叉腰,很不仗義地啪啦一下摔落那只白貓,揚起小腦袋老氣橫秋道:“魚姐姐!天底下哪有氣量大度的女子啊,咱們就是女人唉,你不去親自見一見問一問,就這么當了臨陣退縮的逃兵,算怎么回事啊!史書上不都說奸佞小人最喜歡蒙蔽天聽嘛,說不定那個姓徐的根本就不知道你來過拒北城,結果你不打招呼賭氣就回中原,還不是被那么些鳩占鵲巢的狐貍精,白白占了天大便宜?不行,絕對不行,我一定要為你伸張道義!”
氣咻咻的小女孩剛邁開步伐,就被魚幼薇握住一根沖天羊角辮輕輕拽回原位,小女孩皺著小臉可憐兮兮道:“真不去?”
魚幼薇笑道:“不用去,我知道他知道我來過這里。”
小女孩猶然惱火,“我不管什么你知道他知道,我就是氣不過,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都是騙人話,哪里比得上才子佳人的舉案齊眉,神仙眷侶的卿卿我我?!”
小女孩望著臉色平靜的魚姐姐,年幼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孩子開始泫然欲泣,輕輕一腳踹開腳邊那只肥蠢肥蠢的大白貓,抬起纖細手臂擦了擦她那張稚嫩臉龐,抽泣道:“難怪我娘最不喜歡那部《頭場雪》,總說里頭的許多話,太過一語成讖,簡直要讓世間女子生不出半點相思之心,尤其‘多情總被無情誤’這句最可恨!”
不愧祖輩父輩皆是上陰學宮的飽學碩儒,小女孩的談吐,算不得如何文雅,卻也絕非尋常的中原蒙學孩子能夠媲美。
突然一個冷漠嗓音在小女孩頭頂響起,“《頭場雪》廢話連篇,愿天下良人終成美眷,這句話才最可恨,唯獨小丫頭你所說的‘多情總被無情誤’,才稱得上金玉良言。”
兩根羊角辮向后傾斜,小丫頭淚眼朦朧,眨巴眨巴著充滿水氣的靈氣眼眸,抬頭癡癡望向眼前這位仿佛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就像文人游記里不遺余力描繪的那座峨眉山,奇秀絕倫。在小女孩眼中,這位神仙姐姐一襲紫衣,漂亮至極,尤其是她有著尖尖的下巴,就像是大雪時分掛在屋檐下的冰錐子。小女孩不知為何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紫衣姐姐,卻又打心眼十分畏懼,十分糾結。
魚幼薇既不熱絡也不疏遠地客氣問道:“不知軒轅盟主突然造訪,有何指教?”
聽到軒轅盟主這個稱呼,羊角辮丫頭頓時眼睛一亮,當真半點不輸給文臣武將聽到皇帝陛下,鼓起勇氣向前踏出一步后,鬼鬼祟祟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捏了捏那位大雪坪一夜證長生的女子神仙的衣角,然后轉頭滿臉雀躍道:“魚姐姐魚姐姐,她身上這襲紫衣,肯定是江湖傳言那般,用龍脈之祖昆侖山巔那種冰蠶吐出的蠶絲編織而成,滑膩柔順,摸上去舒服極了!據說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這一件衣服,就價值連城,咱們軒轅盟主耗費大雪坪一半財力,才請不出世的某位墨家矩子勉強打造出四件,春夏秋冬各穿一件,出門在外,從來飛來飛去,過名山大川,雙腳絕不著地,都是嗖一下就飛渡而過,紫衣飄蕩,霸氣得很!”
遠處那些對大雪坪軒轅紫衣久聞其名卻不見其面的年輕俊彥,一方面為其卓然風采傾倒,暗中將這位武林盟主與魚大家作高下比較,一方面由衷佩服那位羊角辮小先生的膽大包天,朝野皆知這位軒轅家主脾氣古怪至極,那真是比史書上那些位留下千古罵名的昏君還來得喜怒無常,他們都擔心小丫頭被軒轅青鋒一巴掌拍得稀巴爛,這些稷下學士一路西行游歷至北涼邊陲,與小女孩朝夕相處,加上之前在學宮本就對孩子寵溺有加,哪怕極為忌憚徽山紫衣的赫赫兇名,仍是有七八人齊齊向前走出,頗有慷慨赴死的悲壯意味。
只不過軒轅青鋒僅是斜眼一瞥,那些渾身浩然正氣的學宮士子就身不由己地整齊后退,竟是一瞬間便全都汗流浹背。
難怪之前有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大佬笑言,世間動人的石榴裙不計其數,卻要數徽山紫衣那一襲最難跪拜,想拜或是敢拜,也得有本事才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冷不丁火上澆油地拍了一下那襲紫衣,然后一路小跑到眾人跟前,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你們都看見了,我與徽山紫衣交過手了!如何,當初我在學宮里說我與徐鳳年切磋過,你們不信,這回總該相信了吧?!”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有些心生膽怯的年輕士子已經開始擦拭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親眼目睹血肉模糊的殘忍場景。
魚幼薇柔聲道:“童真童趣,童言無忌,還望軒轅盟主見諒。”
軒轅青鋒瞥了眼那個背對自己的小丫頭,嘴角微微翹起,迅速收斂后,轉頭對魚幼薇輕聲道:“放心,我還不至于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魚幼薇如釋重負,僵硬身軀漸漸柔和,顯然內心遠不如臉色那么沉穩。距離陸地神仙僅有一紙之隔的軒轅青鋒,對此自然洞若觀火,只不過也懶得計較,更不屑計較。
這名女子自出道以來,從來不缺江湖消息,而且次次驚世駭俗,最近一次,與新近崛起為離陽十大宗門之一的太白劍宗有關,那位謫仙人陳天元,到了武當山腳卻沒有參與武當論武,在他向中原行去的游歷途中,不幸遇上了這一襲早已名動天下的紫衣,坊間傳聞那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聲勢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打得半座河州地動山搖,相傳陳天元十七次換氣,連出三千劍,夜幕之中劍光照耀得半州版圖如同白晝,竟仍是無法傷及紫衣絲毫。此戰過后,謫仙人陳天元名聲不降,反而扶搖直上,軒轅青鋒更是直追新涼王,對徽山大肆吹捧之人,堅信天下第一的名號歸屬,恐怕要打過才知了,立場中立的好事者,也覺得最不濟這位女子盟主能夠躋身武評大宗師行列,成為那高高在上的第五人,位于北莽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之后。
軒轅青鋒雙手負后,與魚幼薇一起北望那座依然尚未竣工的邊陲雄城,西北天高風勁,大風撲面,吹拂得兩名女子衣袖搖動獵獵作響。
軒轅青鋒目視前方,突然冷笑道:“如此壯觀景象,姓徐的也舍得失之交臂?”
魚幼薇只覺得云遮霧繞,不知道徽山紫衣打的什么機鋒。
軒轅青鋒最后撂下一句,“爭或不爭,看心情而定。可得把話說透,藏藏掖掖,拖泥帶水,只覺得是對方辜負了一番深情美意,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咎由自取。”
魚幼薇一笑置之,等到軒轅青鋒身形一閃而逝,這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自言自語了一句:“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一抹紫色長虹墜入拒北城。
重新抱起那只大白貓的羊角辮小女孩望向天空,目眩神搖,嘖嘖稱奇道:“霸氣啊,厲害啊,我長大以后也要這么云里來霧里去!”
魚幼薇上車俯身的時候,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軒轅青鋒所謂的壯觀景象為何物,無奈一笑。
記得當年曾有個浪蕩子戲言,低頭望去,瞧不見腳尖,即是天賦異稟,人間奇觀!
魚幼薇如今記起,沒覺得荒唐好笑,反而有些辛酸。
這些話,當年就算攔著他,他也會說,如今讓他說,恐怕他已無心情去說。
藩王府邸不知何時開始,連同許多位高權重的官場大佬在內,以軍機參贊郎為主,每日清晨時分都會先繞藩邸圍墻外慢跑三圈,然后在議事堂和六科廂房前的那片空地上一同練拳,拳法據說創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象,在年輕藩王的刪減整合之后,從武當山正統的大架一百零八式,簡約變為拒北城藩邸眾人所練的小架三十六式,精華猶在,減少了許多山下凡夫俗子不易打出的繁瑣架勢,動作急緩相間,如行云流水,最適合舒展筋骨固本養氣。
久而久之,以禮房王祭酒、工房宋長穗為首,主動參與其中,與藩邸官員一同晨跑打拳,戶房白煜因為視力孱弱的關系,卻也會每日站在廂房屋檐下,含笑瞇眼相望。經略使李大人親自領銜的吏房由于群龍無首,李功德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去城頭走一圈的習慣,李功德作為北涼道老一輩文臣榜樣,雖然能夠與建城的泥腿子匠人一起坐在沙堆上聊天,卻不愿意跟一幫官場上的后進晚輩廝混一起,故而自然不會混淆其中,吏房官員當然也就作罷,而兵刑兩房當值官員都無需以此強身健體,也未湊熱鬧。但即便如此,藩邸的早晨,已是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鮮活氣象。
今日年輕藩王陪同白蓮先生一起站在臺階頂部,看著兩百多號人物一起打拳,其中便有陸丞頌陸丞清這對陸氏子弟,陸丞清并未跟隨家主陸東疆一起返回關內陵州,而是留在了拒北城,成為一名暫時沒有品秩的青衫參贊郎,而領拳之人正是昨夜剛剛入城的武當真人俞興瑞,除此之外,俞興瑞身后,還有當時聯袂造訪藩邸的龍虎山小天師齊仙俠,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南北兩座道教祖庭的真人,一座劍池的劍道魁首,三位宗師,在藩邸空地上一起悠然打拳,也許用盛況空前四字形容,毫不為過。
與年輕藩王坦然并肩而立的白煜目不斜視,微笑道:“王爺,除了眼前三位,根據刑房諜報,南疆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三位宗師也在趕來拒北城的路上,好像第一高手南詔韋淼在下山后,也不曾跟隨他妻子一同返回家鄉,十有八九也是奔著咱們拒北城而來,西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雖然不知蹤跡,但陵州邊境臘子口那邊,韓嶗山派人也傳來密報,這位女子同樣沒有與舊西蜀太子蘇酥隨行南下。至于如金錯刀莊主童山泉、雪廬槍圣李厚重之流,亦有不下一手之數,陸陸續續朝這里趕來湊熱鬧。王爺,難道你打算替大雪坪徽山家主召開新一屆武林大會?”
徐鳳年搖頭道:“湊完熱鬧,各回各家,還能如何?難道我還能說服這些武道宗師去沙場殺蠻子?你的師弟齊仙俠不就明言馬上要動身去往地肺山嗎,再者,沙場殺敵,素來與江湖無關。”
白蓮先生很不講顏面地拆臺反駁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襄樊城十年攻守戰,無數江湖義士幫助王明陽抵御你們徐家兵馬。”
徐鳳年無奈道:“對對對,白蓮先生說得都對。”
白煜打趣道:“別,我可不是那位一言不合就敢對王爺飽以老拳的轉運使大人,故而王爺完全無需如此戰戰兢兢小心討好。”
徐鳳年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顯然跟賈嘉佳學到了七八分精髓,“白煜啊,你幸虧不是江湖中人,否則我就要跟你切磋切磋了。”
白煜突然岔開話題,輕聲問道:“我能否問一問于新郎和樓荒兩位王仙芝高徒的動向?”
徐鳳年沒有隱藏,說道:“樓荒待在李翰林身邊,于新郎嘛,你猜。”
白煜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就是跟藏在懷陽關的徐偃兵一樣,我明白了。王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一報還一報,徐鳳年不留余地道:“勸你別說。”
白煜轉過頭,故作驚訝道:“怎么,難道有人敢在大堂廣眾之下,公然毆打堂堂一州刺史?何況還是涼州刺史,遍觀離陽南北三十州,獨一份的從二品高配刺史!”
徐鳳年還是呵呵一笑,“白蓮先生不練劍術,真是可惜了。”
白煜會心一笑,果真沒有繼續詢問。
他原本想問若是謝西陲哪怕身邊有于新郎保駕護航,卻仍然戰死于那條廊道的阻截戰中,那么徐鳳年這位北涼王,會不會因此對流州將軍寇江淮心生芥蒂。
畢竟他白煜如今與楊慎杏還有寇江淮,三人算是一座山頭上的人物了。
就像副經略使宋洞明與綽號“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關系緊密,一般無二。
又像陳錫亮與楊光斗和流州軍伍關系莫逆,徐北枳卻與陵州韓嶗山幽州皇甫枰頗為友善,是一樣的道理。
過程不同,結果相同。
君子朋而不黨,士子抱團成林,那無非是讀書人更講究一些的文雅說法罷了。
張巨鹿為官如何?幾無瑕疵,幾近圣人,可身邊不一樣有坦坦翁桓溫,身后則有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元虢、韓林在內這撥出自永徽之春的當朝重臣?
三十年山上潛心修道,歸根結底,無非是只修一個心字,白煜下山為官后,遠比許多混跡官場攀爬數十載的老油子,看得更加透徹。
那套小架武當拳法,即便是外行人來耍,依舊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白煜感慨道:“如果能夠換上道門的吐納之術,無論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入門口訣《抱樸歸真歌》,還是武當山的玉柱峰心法,都能夠讓人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不說如何延年益壽,總能祛病健體。”
徐鳳年點頭道:“如果以后你我還有機會,你這個涼州刺史就率先在轄境內推廣下去,武當山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
白煜突然感到一陣無緣無故生起的清風從側面拂來,未見其面先聞其聲,嗓音清冷,如一場隆冬大雪,“武當山的玉柱心法不好說,龍虎山的《抱樸歌》也拿得出手?徽山末流客卿都不屑一顧。”
白煜使勁望去,看到一張略顯模糊的臉龐,但是那抹刺眼的鮮艷紫色,確認無誤。
白煜頓時苦笑,噤若寒蟬。
白蓮先生很少害怕誰,比如徐鳳年他就全然不懼,因為這位年輕藩王看似驕橫無比,其實面對愿意講道理的人,最講道理。
但是白煜也清楚,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確會有那么一小撮人,完完全全,不喜歡講道理。
恰好,白煜身邊這位女子,恰巧就屬于這一小撮人里頭,最不講理的那個。
每次書信往來,在道家第一洞天福地地肺山結茅隱居的龍虎山當代掌教趙凝神,必定會在信上訴苦,徽山那位姓軒轅的年輕女子是何等驕縱跋扈,何其無理無禮。能夠讓趙凝神這么一個好說話的道士如此點評,徽山紫衣也算是天字號不講理的人物了。徽山大雪坪聲勢大漲之后,一不準龍虎山香客在初一十五兩天上山燒香,二不準一切龍虎山姓趙的道士靠近徽山方圓十里,三不準任何天師府黃紫道士進入她的視野!除了這三不準,她還讓人大搖大擺從龍虎山移植走十數株最少也有三百年樹齡的古樹,其中桂樹有四,古柏有三,事后不忘讓人丟下一袋子碎銀,撐死了不到十兩銀子!若是她心情不順或是百無聊賴之時,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就往龍虎山丟擲一些大物件,雖說未曾傷人,可是隔三岔五就會有龐然大物從頭頂掠過,然后砸出一個大坑,修道之人,在山上求個清凈,誰吃得消?
可是,白煜更心知肚明,趙凝神這位至交好友的訴苦,真正最苦處,卻是龍虎山年輕掌教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份拖泥帶水。
相思早已起,卻無落腳處。
修道之人,手有慧劍,情絲易斬。可惜有人不愿斬。
龍虎山天師府距離徽山大雪坪,太近。
唯有地肺山,不遠不近,可望不可即,正好。
福運深厚且公認自幼古風的趙凝神,為何偏偏對新涼王處處針尖麥芒,難道僅僅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僅僅是當年人屠徐驍率軍馬踏龍虎?當然不是。
此時白煜一想到地肺山那名年輕掌教的悲苦無依,難免有些戚戚然,猶豫片刻,望向這名女子,終于忍不住直白說道:“軒轅盟主,你可知趙凝神……”
軒轅青鋒神情漠然,打斷白蓮先生的話語,冷笑道:“你是想說他喜歡我?我很早就知道,勞煩白蓮先生捎句話給這個躲在地肺山的家伙,讓他有本事當面來跟我說,然后我會讓他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寫。”
跟那位龍虎山掌教過節很大的年輕藩王,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老神在在,估計要是面前擺了張書案的話,他就要當場拍案叫絕了。
白煜扶額無言。
今天這一茬,白蓮先生是打死都不敢在信上對趙凝神坦言了。
軒轅青鋒皺眉問道:“你一個小刺史大大咧咧與一位藩王并肩而立,當真合適?”
興許是一物降一物。
白煜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去,唉聲嘆氣,約莫是感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女子猛如虎吧。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位正坐在屋脊邊緣雙腿一翹一翹的少女,朝她擠眉弄眼打啞語。
呵呵姑娘只是呵呵一笑,比起徐鳳年之前對趙凝神的幸災樂禍,顯然更加幸災樂禍。
徐鳳年知道那個心眼不大的小泥人,有三座說不高不高說不矮也不矮的門檻,她這輩子都甭想越過,一座與公主為難公主有關,只在先前徐鳳年在武當山辛辛苦苦幫她賺了那么多銅錢,已經稍稍放下。一座是與某個“扶墻而出”的典故有關,泄露天機的王祭酒已經吃過苦頭,年輕藩王那段時日只要手頭無事,就拉著管不著嘴的老家伙下棋,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殺得老先生差點看到棋墩棋盒就要吐血。第三座門檻則與搬書和送書有關,這些年小泥人一直覺得世上最難熬的事情,就是如同搬山一般的搬書!但是某人竟然給徽山大雪坪送去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秘笈?!
方才軒轅青鋒以長虹貫日之姿闖入拒北城藩邸,其實徐鳳年已經認命,想必姜泥早已被驚動,當下沒有見到飛劍殺人已算不幸中的萬幸,徐鳳年試圖收買賈嘉佳,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
軒轅青鋒對此視而不見,始終傲立于石階頂部,她當然知道這座藩邸之內,有個名叫姜泥的西楚女子。
她輕聲問道:“你說姓溫的如今如何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偶爾會想,不敢多想。”
她又說道:“以后有機會,我們三人一起聚聚?當年我親手揍他揍得不夠狠,挺遺憾的。”
徐鳳年咧嘴笑道:“行,不過事先說好,到時候我肯定攔著你。”
她微微瞇起眼眸,輕輕揚起下巴,柔聲笑道:“打輸打贏且不管,都要姓溫的小氣鬼請我們喝酒,狠狠宰他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件事,我絕不攔著!”
軒轅青鋒環顧四周,“我隨便找個地兒住下,什么時候想回中原了,也不用送行,估計到時候你也顧不上。等我回去,先幫你找姓溫的,江湖再大,但畢竟都是我的嘛。”
徐鳳年輕聲道:“謝了。”
軒轅青鋒一笑置之,消逝不見。來去無蹤,如鴻雁踏雪泥。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墻之下,緩緩而行。
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徐鳳年默然站在原地,回神之后,發現廣場上那些人都望向自己,神情各異,就連劍道宗師柴青山都在跟武當真人俞興瑞竊竊私語,眼神尤為隱晦玩味。
徐鳳年對此自然無可奈何,更不想多做解釋,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徐鳳年來到二堂前院,看到副節度使楊慎杏站在一名白眉白發白衣的獨臂老人身旁,頗為苦惱。
徐鳳年瞥了眼那位比掛像上道教神仙還要仙風道骨的老家伙,也很苦惱,“隋斜谷,上次在清涼山,已經讓你一口氣吃掉‘萬壑雷’在內三柄名劍,這座拒北城就算掀個底朝天,也肯定沒有合你老人家胃口的好劍,當我求你,別整幺蛾子了。”
兩縷雪白長眉幾乎垂膝的吃劍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小子豈會不知老夫垂涎聽潮閣內‘扶乩’‘蜀道’二劍已久?老夫此次北行,打算跟你做筆買賣,老夫在關外幫你殺敵兩千騎北莽蠻子,至少兩千騎,你將扶乩蜀道兩劍送給老夫,如何?”
徐鳳年斷然拒絕道:“我早就說過,那兩柄劍,我二姐很小就鐘情,甚至不舍得帶出聽潮閣懸佩,這才會帶著那柄紅螭去往上陰學宮游歷求學,退一萬步說,就算我愿意拿出雙劍交換,可我敢嗎?”
隋斜谷譏諷道:“確實,再借你徐鳳年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徐鳳年走近后低聲道:“扶乩蜀道兩劍雖說都在天下十大名劍行列,可中原那邊不是還有其余那八柄嘛,回頭我給你弄來不遜色這兩把劍的,如何?”
隋斜谷嗤笑道:“你小子活不活過得今年秋末還兩說,哪來的底氣幫老夫從中原弄劍到北涼?”
徐鳳年自然而然勾肩搭背道:“這還不簡單,萬一弄不到與蜀道一個水準的兩把絕世名劍,我就用二十把稍遜一籌的好劍來換!聽潮閣還剩下七八柄,加上讓北涼境內魚龍幫使使勁,到時候我再跟誰誰求個情,怎么都能湊出二十把,咋樣?”
只要涉及生意買賣,年輕藩王那是相當不拿捏架子更不稀罕臉皮的。
隋斜谷肩頭輕抖,震掉年輕藩王的那條胳膊,然后伸出雙指擰轉一縷雪白長眉,瞇眼沉思,權衡利弊。
徐鳳年趁熱打鐵道:“隋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有這么多中原宗師待在拒北城,稍后還有更多頂尖宗師來此,我找機會跟他們要幾把好劍不算難吧,總之,保證先讓老前輩有幾道下酒菜。咱倆啥交情啊,當年那可是并肩作戰與人貓韓生宣死戰一場的換命交情,實打實的傾蓋如故,這你都信不過我徐鳳年?”
隋斜谷停步站在那座書房門口,轉頭望向這位年輕藩王,“我信你?那還不如去信那個姓澹臺的老娘們!”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輩不愧是與逐鹿山劉松濤一個輩分的風流人物,有膽識!好氣魄!連我都不敢稱呼澹臺平靜為老娘們!”
那位楊副節度使簡直不忍直視,更不忍心聽下去,直接大踏步離去。
隋斜谷低聲罵了一句,“老夫認栽,年紀輕輕的,臉皮就比我這裝了幾百把名劍的肚皮還要結實!”
年輕藩王坦然受之,笑瞇瞇道:“前輩過獎了,謬贊了謬贊了。”
兩人進入書房后,隋斜谷實在受不了年輕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斷自己搬了條椅子坐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將來自己十成十要吃大虧。
隋斜谷收斂神色,問道:“左騎軍真沒了?”
徐鳳年坐在書案后,點了點頭。
隋斜谷皺眉道:“右騎軍是聯手大雪龍騎軍再擋上一擋,還是任由北莽大軍直奔這座拒北城?”
徐鳳年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諱道:“不擋了,也擋不住,與其我方無意義地消耗野戰主力,還不如干脆讓北莽蠻子在拒北城外頭堆積尸體,只要熬過今年秋冬,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春轉夏,北莽騎軍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隋斜谷笑道:“你其實也是想讓懷陽關褚胖子的壓力更小一些吧?”
徐鳳年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
江湖百年,歲數直追春秋九國中國祚最短的后隋,老人漫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厚重閱歷,不容小覷。
隋斜谷環視一遍這座書案上沒有擺設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簡陋書房,略帶唏噓道:“當實權藩王當到你這種寒磣份上,也不容易。”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了揮衣袖,“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板上釘釘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谷譏諷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嫌丟了你爹的臉。”
徐鳳年雙手籠袖,背靠椅背,笑意淺淡道:“做兒子的再沒出息,徐驍再失望,可也沒辦法當面罵我不是。”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這位曾與劍神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過后,緩緩說道:“我活了這么多年,對于北莽蠻子的印象,其實不深,只不過比起很多只經歷過春秋戰火的中原人,還算親眼見識過草原騎軍大舉游掠的場景,當時我才二十歲出頭,正好負劍游歷薊州,在一處南北要沖之地,舊北漢史書上應該稱為‘軹關陘’,如今離陽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語氣平緩,并無沉重或是激烈情緒,“我看到數千騎疾馳入關,我隋斜谷本就并非北漢人氏,何況對于家國也從來觀念淡薄,志只在劍道登頂,根本不問世事,對于王朝爭霸國姓更迭更是興趣寥寥,所以當時并未滿腔熱血地一人仗劍,去做那一夫當關的壯舉。然后北上至薊州邊塞,一路上都是慘死的尸體,有眾多北漢邊軍,也有來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壯婦孺皆有,死狀各異,大抵上這些死法,你們北涼鐵騎從春秋到如今,也不會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見識過,我當時看到路旁豺狼飽腹,恰似太平盛世里那種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見人竟然不退反吠,當年感觸不深,只覺得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反而更讓我堅定了問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場景,卻有些不舒服。”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谷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于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尸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立鰲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著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谷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起,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后,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盡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后,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谷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谷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只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只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后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等。
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么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谷睜眼后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發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臺平靜說的吧?”
隋斜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谷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么?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谷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后,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后,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郁郁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后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后,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只是使勁點頭,然后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臺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后事。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并肩坐在屋頂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