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西北角宜安坊,乃是商賈云集的繁華之地。許扶的首飾鋪子和合樓便開在此處,兩層的門樓,后頭帶著個院子并一排房子。一樓兩間門臉擺設著尋常的金銀玉飾并柜臺、待客的椅子,二樓是雅間,專用來招待有錢有眼光的大主顧。工匠們則都是安排在后院的廂房里,便是制作首飾發出什么噪音,也影響不到前頭。
許扶雖不曾出仕,卻也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子弟,四書五經都是通的,便是早年不得已操了商賈賤業,卻也不曾落下過功課。嘔心瀝血許多年,如今這和合樓在上京已很有名氣,手底下的管事伙計也得用起來,他雖不肯再輕易出面待客,但也不肯隨意放縱管事伙計松活,日常便在二樓向南一角的靜室里看書謀算,順帶聽著鋪子里的動靜,監督著眾人不得偷奸耍滑。除非是十分重要的客人或是故親好友來了,他才舍得出面相見。
今日鋪子里沒什么生意,早有一個小伙計還不小心打碎了一枝琉璃簪子。那琉璃簪子雖然不值幾個錢,但生意人都講究個彩頭,大清早還沒開張就弄壞了東西,誰的心里也高興不起來,更何況后來仿佛要印證這個壞兆頭一樣的,生意十分清淡,稀稀拉拉來了幾拔客人也是問價的多,買的少。
許扶雖然沒有多說什么,只命扣那伙計的工錢抵了簪子價錢便罷,但鋪子里的人都是看人臉色吃飯的,任是誰都能看出東家心情不好,臉色更是黑沁黑沁的。故此,大家伙都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放輕了動作,只恐一不小心惹得東家發作丟了飯碗。如此一來,整個鋪子里的氣氛就很壓抑。
許扶自然也發現了這種變化,但他懶得理睬,他的心猶如被放在油鍋里煎熬一樣的。雖然那日便知趙璀與妹妹的婚事興許多有波折,但也不曾有從姚氏那里得到肯定的消息后的憤怒。在他心中,趙璀不一定就配得上他妹子,許櫻哥不嫁趙璀還能找到更好的,被人嫌棄并無故悔親更是不能原諒的侮辱。再想到自己好容易才勸得妹妹安心答應嫁給趙璀,現在趙家又來這么一出,倒是叫自己怎么有臉去見妹妹?還憑白叫許家也跟著丟了一回臉。
許扶心浮氣躁,折騰半日也看不進書去,暗想自己這樣不好,便取了圍棋出來,一手執白,一手執黑,想把這翻騰的心緒靜上一靜再思謀此事當如何處置。
心情才剛安定些,就聽長隨臘月在靜室門前小心翼翼地道:“五爺,趙四爺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許扶立即火冒三丈,邪火猛地沖到喉嚨口,直想說不見,讓趙璀打哪里來滾回哪里去,再不然,就一拳砸到趙璀臉上。可那股邪火在喉嚨口轉了幾轉,心中雖然悶得慌,他還是淡淡地道:“請進來,上茶。”
“五哥。”趙璀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許扶的臉色,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走到許扶面前站定了,再不敢似以往那樣不請自坐。原因無他,光為了鐘氏背信,大張旗鼓地把想和阮家結親的事情鬧得人人皆知,他對著許扶就直不起腰來。
“坐。”許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指指面前的椅子。趙璀身上還穿著綠色官服,額頭上微微見汗,顯見是剛散值就匆匆趕了過來,他這個態度,多少讓許扶心里舒服了些,但不夠,遠遠不夠!
趙璀見許扶不怒不暴,心里反倒有些不安,見臘月送了熱茶過來,趕緊起身接了茶壺親手替許扶倒茶。
許扶卻不要他倒,反而輕巧地奪過了茶壺,穩穩地替他倒了一杯茶,平平靜靜地道:“還是我來才是正理,不然可是輕狂了。”這話可以理解為兩個意思。一為他是民,還是前朝余孽,喪家之犬;趙璀是官,兩朝不倒的宦門子弟,不敢不敬。二為他是主,趙璀是客,不能不敬。要往哪里想,端看此時的情景和心態了。
若是往日,趙璀才不爭這個,二人是知己好友,過命的交情,誰來都一樣,坦然受之。今日他卻是受不住,尷尬地道:“五哥……”剩下的話卻是說不出,只能噎在喉嚨里,然后化成各種委屈和無奈。誰會想到短短幾日功夫事情便鬧到這個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日知曉張儀正威脅之語,他便去打探父母的口氣,父母雙親都只說再等兩日看看,他不擔心父親,只擔心母親。但鐘氏驚怒之后卻迅速鎮定下來,反過來安慰他說總有辦法解決。他雖不盡信,但便是謀算也需時間,誰知鐘氏卻不給他任何機會,快刀斬亂麻地瞞著家里人迅速作了決斷,待他知曉,一切都晚了。
許扶瞥了趙璀一眼,見他臉上的傷心和難堪不似作偽,想了一想,暫時放過他,說道:“坐吧。”
趙璀聽出許扶語氣有松動,慌忙坐了。他與許櫻哥的親事雖然不曾正式下聘,但兩家老人也是見過幾次面,他母親同姚氏說過,他父親更是明明白白地同許衡提過,相當于是過了明路的。如今卻鬧到這個地步……不要說張儀正搗鬼威逼什么的,無論如何總是自家人做得不地道,平白叫櫻哥受了侮辱,但凡有點血性,誰能忍得住?以許扶的性情,若是換了其他人,被弄死都是有可能的。便是溫潤大度如許衡,今晨早朝時遇到他爹也是不顧而去。兩家人,多年的交情,這便要絕交了。
想到這里,趙璀暗里把鐘氏怨了又怨,看向許扶的目光中多了一層真誠:“五哥,任你怎么惱小弟都行,這事兒不是小弟所愿。”
許扶靜靜地聽著,回了一句:“當然不怪賢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當然是作不得主的。”
他好像通情達理,但這話趙璀絕對不敢搭,只得道:“是我無能,平白叫先生師母受累,二妹妹委屈。但我的心意從未變過,我現下已有對策,不出三日便可解了這燃眉之急,然后再請大媒風光上門正式求娶。還請五哥幫我一幫。”
“三日?幫你?”許扶聽到這里,微微一笑,肖似許櫻哥的眉眼彎起,流露出幾分風流意態,說出的話卻讓人輕松不起來:“若樸,還是罷了。我雖心疼妹子平白受了委屈折辱,但仔細想來,原也怪不得賢弟,是怪我思量不足,貪心了。強扭的瓜不甜,更何論婚姻大事?便是你我設計讓令尊、令堂不得不答應此門親事,長輩心中含怨,日后受累的還是櫻哥,你也不見得就輕松如意。護著妻子,悖逆母命是不孝。任由妻子委屈受氣,為人夫卻不能護得妻子周全,是不義也是無能。我在賢弟面前半點陰私全無,身家性命俱托于你,想來便是親如手足也不過如是。我只這一個妹子,早前為了盡孝已是大大地委屈了她,她卻從不曾怪過我一句,只有寬慰我的,我再舍不得她傷心。我怕日后我們連兄弟手足都不能做,可惜了這些年的交情,所以還是罷了。只當無緣,我不怨你了,櫻哥是個心寬懂事的,也不會怨你,咱們還和從前一樣,如何?”
這話字字句句都是實情,說得已是十二分的通情達理,情真意切,但趙璀聽不進去,想到櫻哥不能成為他的妻子,他便心酸難忍,仿佛心尖都要被人活生生剜了去一般。他哀求地看著許扶:“五哥,當初是我自己求來的。我是真心的,請再等等……我一定會有妥當的法子,不叫櫻哥受委屈,讓家中二老心甘情愿地答應。”
許扶嘆了口氣,拍拍趙璀的肩頭:“我相信你是真心的,這件事你也沒有錯。奈何姻緣,姻緣,講的是緣分。我已經拿櫻哥的終身豪賭過一回,再不能讓她冒險。不然,我無顏去見地下的爹娘,也枉為人兄。”說到這里,他想起趙璀在那場長達十年的報仇行動中所起的作用,心里也有些感慨:“讓我以其他方式補償你。”
“不!”趙璀固執地瞪著許扶:“我不怕死。”
“可是我們大家都怕你死。不但你的父母親人怕,我怕,櫻哥也怕。”許扶同樣固執地看著他,說話很直白,很難聽,但也很真摯:“我不希望我的好友、妹夫早死,妹子成寡婦。”
兩個人對視許久,趙璀終是敗下陣來。還能怪誰?許扶已給了他機會,是他自己沒有把握住。一切都起源于他舉止輕浮,聯合窈娘哄了櫻哥去看那什么芍藥,才會遇到那個喪門星,才會有后頭的風波。如果他再慎重一些,沒有使人打傷張儀正,是否張儀正的恨意就沒那么深,非把他二人拆散不可?長樂公主,將軍府,都不能熄了這皇孫想要報復的心思。鐘氏雖然做得決絕不留余地,他卻怪不得母親愛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也怪不得許家人的怨憤與許扶的拒絕。
許扶見趙璀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精明靈動,雖然怨他沒本事,心中卻也有些不忍,便輕聲道:“那日,還出了另外兩件詭異的事,若樸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