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些人,無論遇到何種慘絕事,都沒有悲傷的時間。
世間有些人,需要攀那一山一山,渡那一河一河,看那一景一景,沒有停頓、和放棄的權利。
抱著冷玉微涼的身體,十三郎抬頭望天,說道:“晚輩不介意成人之美,前輩容我帶叮當離去,一切皆無不可。”
天劫,十三郎不是頭回遇到,曾經歷過天將甘霖,他自然明白劫后必有造化。施展“定”字訣的目的與結嬰無關,但在看到四目的舉動后,他若再不明白,就不是十三郎了。然而誰都不明白的是,十三郎為何一開口便提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請求。
漩渦驟然停頓了下來,四目不再理會劫云消散,沉默良久才說道:“是那只鳥泄露天機?”
十三郎搖頭,回答道:“晚輩什么都不知道。”
四足恍然說道:“原來是試探。”
十三郎再次搖頭,說道:“前輩尊貴不容褻瀆,只是一個請求。”
兩句話,片刻間,四足已自暴怒中回復平靜,說道:“是請求,也是試探;本尊好奇的是,你因何得知?”
“猜的,我猜的。”十三郎應了一句,說道:“前輩若不嫌棄晚輩聒噪,晚輩可將由來一一詳表。”
四足沉默片刻,說道:“不必了,本尊只想問你,現在打算如何?”
十三郎恭敬施禮,說道:“晚輩的提議,前輩意思如何?”
“不行。”四足斷然拒絕。
“三生有路,本尊既已得到這個機會,斷斷不容失去!”
“真靈之誓本尊不會違反,也不需要。本尊不為難你,但不代表不可以反擊;不要做任何嘗試,本尊面前。誰都死不了。”
誰都死不了,聽起來充滿悲憫意味的話,透出的是掌控一切的強大力量。連死都死不了,還能拿什么反抗?
四足溫和而堅決地說道:“本尊不會傷她性命,本尊還會幫她消除隱患,助其提升修為;但她要留在圣山,不可離開半步。”
“你體內還有一道三生氣息。本尊知道你有力量毀滅它;若把它交出來,本尊依舊可以賜予神使之賞,哪怕你沒有護送神使上山。”
轉向美帥與公子羽,四足說道:“爾等毀我土靈,本該受罰,念在爾等祖上與本尊有舊死罪可免。但不得再于此界逗留。”
話音平平淡淡,四足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眾人的路安排好,不容置疑。
絕對的力量下,一切智謀都是空談。
美帥與公子羽呆呆站在遠處,不敢稍動;他們都能夠感覺到一股氣,圈在身體周圍,不濃不厚。剛剛好可以將自己碾碎。十三郎默默低下頭,對著冷玉驟然絕望的臉。
“輪回記憶,是假的?”冷玉的聲音像風一樣捉摸不定,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出。
“不是,是真的。”
十三郎輕輕揉著她的臉,似想讓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活過來,說道:“是真的。”
冷玉茫然說道:“假的,都是假的。輪回記憶是假的。圣山也是假的,圣君就是四足;你告訴我就是想讓我明白,妖靈大陸內,除了四足,誰能讓巨魔一族降服。”
十三郎想開口,但不知從何說起。
冷玉望著他說道:“你想到了,你早想到了對不對?”
十三郎神情苦澀。回答道:“那個怪物與裂沙修士一戰的時候,施展厚土之力比裂沙修士還要高出不少;之前碧落講過,四足強納五行而不得,導致分裂并有反噬;基本能推斷它是四足很早就安排在泗水河。以寄生之法躲在最不能與大地接觸的浮魔體內修養。”
事有兩面,物有所極,躲在最不能與大地接觸的浮魔身體內,土靈才得以隔絕厚土反噬;不得不說,四足的法子獨辟蹊徑,結果依舊兩手空空,只能說是天意。冷玉回憶了一下,思及十三郎在與自己講述經歷時,的確對金山之戰格外詳盡;彼世只認為他震撼于真靈之威,哪里想到其中竟帶有提醒?
然而話說回來,那個時候叮當已落入浮魔之手,明白又有什么用?
“所以你才費盡心思要把叮當奪回來我真是蠢,竟以為你想拿那個懸賞,竟以為你”
冷玉大口喘著氣,全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干,掙扎說道:“你打算把叮當奪回來再告訴我?你是怕我會你你好狠的心啊!”
心狠嗎?的確是。打破夢境是心狠,然而不將其打破,直到最后仍落一場空,何嘗不是另一種絕狠。冷玉的話很對,如論心性之狠,世間很少能找出與十三郎相較者;可問題是,依舊沒有用。
十三郎不知如何回答冷玉的話,十指無意識地攪在一起,神情略有歉疚。
咔嚓!兩根尾指齊根而斷,白生生的骨茬就像冷玉的臉,沒有一滴血。
叮當不知何時走過來,拿出一方錦帕蹲下,抓起十三郎如絞索般扭在一起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用錦帕仔細包好。
十三郎清醒過來,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幕,仿佛時光倒流,不禁笑了笑。
“蕭八指?”
“是呵!”叮當也笑,笑容燦爛,笑容明媚,嘲諷說道:“哥哥那時候很弱,未必打得過叮當。”
“有道理。”
十三郎大笑,笑得干凈,笑得開朗,反擊道:“可是沒過多久,哥哥就打敗了她!”
這一次他沒有故意占冷玉的便宜,塑靈女的臉色卻染上一抹紅,羞怒嘆息一聲。
叮當眨眨眼,小臉上露出幾分捉狹意味兒,說道:“姐姐恨死你了。”
十三郎嚴肅回答道:“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叮當誠懇說道:“哥哥是最厲害的,比姐姐還厲害。”
若放在以前,這句話必會招來軒然大波;此時此刻。冷玉再沒有了爭強斗勝念頭,羞澀過后便是迷惘,目光茫然。
十三郎低下頭望著她,溫和而堅定地說:“重要的是,不能失了希望。”
叮當點頭,純凈的眼睛里滿是認真的意味,用力說道:“哥哥說的對。希望!”
“希望嗎?”
冷玉又一次嘆息,不知有沒有理解這個詞的意思,幽幽說道:“和我講講吧,我的腦子有些亂,理不清頭緒。”
腦子亂,不是因為冷玉承受不了重挫。而是因為千世輪回疊加,塑靈女的神智記憶都已混淆,難以再分得明白。
十三郎明白她的意思,點頭略一思索,說道:“疑點其實很多,圣山之上有不少護身尊者,圣君若將他們出動。何須鬧出這么多風波?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根本離不開圣山,至少不能離開太遠。之前四足苦尋自己的頭顱而不得,三足隱匿固然是一條原因,更大的可能是他距離太遠,本尊經不起頻繁撕破虛空的消耗,屬下又去不了。將這幾條整合起來,四足與圣君,實在太像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十三郎沒有必要再隱瞞什么,說道:“最關鍵的一條還是你說的,妖靈大陸居然存在兩個可與真靈媲美的存在,說什么都難以讓人信服。”
“至于輪回記憶,以真靈的能力,打下能夠歷輪回而不散的印記不難;所以說,輪回記憶是真的。但它是人造的真,是為了讓覺醒的神使自己送上門;再加上三生族特殊天賦,還有你所說那八字牽扯到的、足以讓真仙動容的隱秘,一切就有了解釋。”
“我不能斷定圣君、四足的目的。但只要把叮當奪回來,驗證不難做到。前提是把浮魔殺死,且不能讓圣山知道。”
驗證的確很容易,十三郎只問了一句話便得到結果;四足不是為了挽救三生族于危難,更不是什么救世圣君。
十三郎說道:“浮魔沒有完全恢復,不能與四足直接聯絡,剛才的事情證明,它不是不能,而是代價太大不愿意施展。就我的想法而言,即便是四足,撕裂虛空怕也不是太容易,或許還有別的忌諱,所以才不肯親自出手。不管怎么說,浮魔需要速戰,可惜我力量不夠”
冷玉癡癡說道:“你不告訴我,是怕我提前施展造化之術,你早就知道我”
假如冷玉舍棄生命提前施展,浮魔之戰能否一舉建功?能不能讓十三郎凝結元嬰?能否讓浮魔發不出信,進而真正奪回叮當?
假設只是假設,沒有答案。
十三郎說道:“我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放你出來了。不過我的確很好奇我不該好奇”
他回過頭,對叮當說道:“哥哥今天帶不走你,留在圣山,怕不怕?”
叮當搖頭,伏低身子趴在冷玉懷里,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那雙迷茫的眼,神情依戀仍舊不忘搖頭。
冷玉睜著眼,回望著叮當,時而目光轉向十三郎,再轉回來,轉回去
她們知道,今日一別不同往時,不再是萬水千山,而是千世萬代,是相遇而不相識,還可能是永遠。
永遠,多么可怕的詞匯呵!
冷玉目光漸漸模糊,失去神采的模糊,呼吸均勻而微弱,如沉睡。叮當目光漸漸模糊,晶瑩剔透的模糊,呼吸緊張而急促,似喘息。
“在我看來,永遠就是個屁!一個狗雜種才能放出來的屁!”十三郎惡狠狠罵著,目光狠厲而明亮,如即將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