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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元年十一月,上海也迎來了它的冬天。
江南陰冷的冬日,讓人非常不適,不過比起報紙上連篇累牘地說的北方黑水一帶的嚴冬情景,已經算是好的。
任淑華添了冬衣,在工廠里做工,她可以自己養活自己,而且收入還頗有結余。她行走在街上,周圍的人流如織,讓她覺得有如夢境。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日被方子儀執手問詢之后,她轉日就被破格升為工廠的小組長,然后帶薪進入工人學校學習三個月,這在往常可是要給足了上面管事好處,然后還得家里有關系有背景才能做到的事情,但任淑華一夜之間就有了。
周圍人都覺得她幸運,可任淑華自己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她沒有因為發跡而搬離自己的住處,也沒有搬到工廠里的女工宿舍,因為她心里有個想念,俞國振說了,她兄長一個多月內便能回來探親。
想到兄長,任淑華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她看到前方亂成一片,原本匆匆往來的行人,突然聚攏于一處。任淑華不是愛看熱鬧的,她轉過身想要避開,但人群又忽然散開,一個披頭散發滿臉血污的身影跌跌撞撞沖出來,跪倒在她的面前。
任淑華尖叫了一聲便避開,而跪倒在地的那個人哆嗦著爬起,想要跑,卻被身后來人一腳又踹倒。
“這廝還想跑!”
任淑華嚇呆住了,她沒有想到,在上海這天子腳下之地,竟然也會有這種事情。在她印象之中,這幾年上海的治安一向很好,并沒有這種事情。
然后她看清了這群動手之人的模樣,他們身上穿著的倒是普通人的衣裳,只是在胳膊上纏著一塊紅布,那紅布上寫著“市監”二字。
任淑華知道這些是什么人了。
俞國振對于秩序的追求是非常嚴厲的,但民間有些陋習卻不是一日兩日可以改過來,比如說在城中,隨意砍伐綠化帶的樹木充當燃料、偷竊路燈還有隨地大小便等等行徑。為了控制這些行徑,在城市當中,便設有市監所,而這些人便是市監所雇用的。
“怎么回事?”周圍人有大著膽子問一句的。
“怎么回事?這廝竟然在這邊隨意小便,亂扔垃圾……咱們上海可是國都,圣上眼皮底下,豈容這等霄小之輩?”
聽得那市監之人怒聲咆哮,周圍眾人面面相覷,便是想出來主持公道的,這個時候了不禁縮了回去。
任淑華卻覺得有些不恥,這些人不過是扯著虎皮當大旗,她是親自與俞國振說過話的,俞國振雖然對于整潔極為重視,卻絕不至于為了整潔而如此折辱毆打百姓。
“不是,他們我沒有……”
“你沒有?那地上的尿是誰的,還有,你一個賣菜的,那些爛葉泥巴,不是你弄來的還有誰?”
“我清理走就是……”
“清理走?若你清理走就有用,還要我們這些市監做做什么?”有人又給了那人一腳,那人不敢還手,閃身避開,躲到了任淑華身后。市監之人看到任淑華,眼前一亮,笑瞇瞇地道:“這位姑娘,這個家伙可是和姑娘認識?”
任淑華秀眉輕顰,搖了搖頭,然后向旁邊讓開。那市監之人卻纏了上來,笑著道:“看模樣,姑娘是這邊紡織廠的女工?或者是鐘表廠的?”
“讓開!”
任淑華見他面目可憎,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心中就是厭惡。她原本就是剛強的女子,因此喝斥了一聲,那個市監愣了一愣,然后笑得更為邪氣:“姑娘,只怕我不能讓開了,現在我們懷疑姑娘與這個違背圣上旨意的逆賊有關,請姑娘與我們一起回市監所接受調查吧。”
“你少扯著虎皮當大旗,圣上設市監所,只予爾等巡督之權,卻并未給爾等捕人、打人之權!”任淑華大聲道:“你們可知圣上為何設廉政署么?你們可知圣上為何設監察院么?你們可知為何圣上公布的第一批公示法中,便有行政法么?”
她一迭反問過去,逼得那個市監連接倒退,周圍圍觀之人先是屏息,然后爆出一聲“好”來。
“這丫頭還嘴尖舌利,爺爺我有沒有捕人打人之權,豈是你這樣的小丫頭知道的?你知道我們市監是什么嗎,可是比前朝的廠衛都要強大的存在,有三千市監,便可橫掃天下!”那人嘴里說著不著調的話兒,眼睛卻在向同伴施著眼色。今日圍著看熱鬧的人多,若不能把這個女子鎮定,恐怕今后他們就不要想在這一帶行事了。
“我每日都有看報讀書,我也上了夜校,我如何不知道?”
“我就說過,這些女人不該讓他們讀書識字,就應當關在閨房里,瞧瞧看,這娘兒們成了什么模樣,竟然如此大膽!”那市監知道不能讓任淑華繼續說下去了,瞪著眼伸手便來扯她:“都帶走,這娘兒們分明就是逆賊!”
他為人卑劣,伸手便是去抓任淑華的胸。眼見自己的手指點就要抓著衣裳下隆起的胸部,他臉上還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叭叭!”
兩記正反陰陽耳光把他打得清醒過來,然后,他看到面前怒氣勃發的一個年輕人。
“兄長!”
任淑華見著自家的兄長在此時出現,臉上的驚喜怎么也抑制不住。
“妹妹,你后邊去一些,今天我要好生教訓一下這些家伙,讓他們知道惹我妹妹的下場!”任許怒氣翻涌,這也是難怪的事情,他立了功,被特批回來探親,沒想到遇到的竟然是這種情形。
“你……你是什么人?”吃了兩記耳光,那市監說話都不利索了,他指著任許,手指顫抖,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們是市監,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
“華夏軍士兵。”任許厲聲喝道:“你竟然敢對我妹妹伸狗爪子!”
“華夏軍士兵,好,很好。”
那市監背后,一個陰沉著臉的人背著手走了過來,按住那個市監,盯著任許點了點頭:“朝廷花了如此多的錢,養著你們這些華夏軍,為的是讓你們保家衛國,現在倒好了,你竟然對朝廷之人揮手相向!你究竟是站在朝廷這一邊,還是站在刁民那一邊?”
任許在華夏軍中只是一個普通士兵,他也不善言辭,眼見面前之人官威無限,一副我很有背景我很強的模樣,任許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去。
順著他回頭,眾人也向那邊看,看到另一個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俞襄臉上確實沒有任何表情。
他們一開始就到了,在人群中發現了任淑華,因為任許想給妹妹一個驚喜,故此沒有聲張,卻不曾想看到這一幕。俞襄不是普通的年輕人,他也有熱血沸騰的時候,但是俞國振曾經反復告誡過他,他的一怒一喜,都意味著許多人倒楣和許多人幸運,因此喜怒可以有,卻必須慎重。
此前俞襄不大理解這句話,現在他明白了。只因為他父親喜歡市面整潔有序,下面的人便敢如此蠻橫霸道,這證明了什么?
他父親苦心經營建起一套與過去不同的體系,但有一點還沒有得到徹底的改變。
偏偏這一點還是關鍵。
那就是各級官員都是只唯上,一個個將上司的賞識視為一切,根本不將百姓的利益放在眼中。那些跟著俞國振胼手胝足從新襄開始建設起的官員要好些,可是后來的官員,特別是各個總督轄地官員,則要弱些。
而上海這邊招募來的連官員都算不上的最底層執行人員,就更加不堪。他們雖然經過了培訓,可是培訓能教他們技能,教他們程序,豈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他們的頭腦?
任許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避了。
因此他上前,來到那個背著手面目陰沉的官員面前,先是敬了一個禮。
那官員一眼就看到他的軍銜,心中暗道壞事,這么年輕能有這樣軍銜的,定然是從新襄學堂畢業的,他們的同學、戰友遍布天下,沒準自己的頂頭上司便是他的某位學兄或戰友。
因為他臉上的陰沉頓時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熱情的笑容:“這如何敢當,這位……校尉,有什么吩咐只管說。”
“這是我的證件。”俞襄沒有理會他的熱情,而是將自己的軍官證遞了過去,那人看了一眼證上的鋼印,哪敢打開,直接又還給了他。
“我想問一下,你們在這里做什么,我從來不知道市監是執法部門,有權毆打、抓捕犯人,想看看你們上級給予的授權命令,還有你們的證件。身為華夏公民,我擁有這項權力。”
俞襄的話語,讓那名官員冷汗涔涔,他唬得住任許,卻唬不住俞襄這樣熟悉華夏政府工作流程的,他喃喃說了聲什么,自己都沒有聽清楚,俞襄卻不理睬他,只是盯著。
這種目光,讓那名官員覺得非常不好受。
公民乃是俞國振在第一次聯席會議之后,通過內閣擬定的華夏百姓身份階層劃分。過去之時是士農工商,但華夏朝里舊士再無特權,也不以職業來劃分階層,百姓共分三類:公民、庶民與歸化民。
華夏百姓生而為庶民,擁有一切平等的人身權,異族需為歸化民五年以上,并且經過相應考試,方能成為庶民。而庶民至二十歲,或者是能夠提前拿到中等學堂的結業證,便可成公民。
所謂公民,乃“公權之民”之意,身為公民,便有權對公權進行問詢、監督,上至內閣首輔,下至基層行吏,都不例外。
俞襄先以軍官證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再拿出公民的權力說事,那個官員不得不答,卻又無從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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