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方才還一臉悲壯神情,頗有背水一戰模樣的史可法,在短暫的一愣之后,撫掌大笑起來。(文字首發盡在讀書閣)
天無絕人之路啊,天無絕人之路!
這句話浮現在史可法腦海之中,他方才的郁悶一掃而空。他站了起來:“請他進來……啊,不,我自己親自去迎!”
史可法對這位東海巨寇的兄弟還是有過一番了解,此人是今年不過二十三歲,崇禎三年庚午科武舉人,曾經從天`津巡撫鄭宗周和裨將孫應龍,后來孫應龍在登萊之亂中兵敗身死,他又轉隸張廷拱。只是不知,這次他怎么跑到了南直隸,還成了他兄長鄭芝龍的使者。
當鄭芝鳳真正到了他面前時,史可法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道:“早聞日漸大名,今日得見,當真是快慰平生!”
鄭芝鳳在中武舉之后,便改名為鴻逵,他長得英秀,看上去倒不似武人,聽到史可法這番話,他笑著行了禮:“史巡撫抬愛了,下官回鄉省親,聽得巡撫大敗流寇,繳獲無算,極是欽佩,渴盼一見。”
說到這,他又笑了笑:“因為要略做準備,故此來得晚了幾日,還請史公恕罪。”
史可法聽到“略做準備”,心里一動,他也顧不得寒喧,將鄭芝鳳迎入了衙中,直接問道:“日漸,你這次來,可是來將罪民帶走的?”
“正是,下官先行了一步,運人的船還在后頭。”
“那么……那個銀錢……”
說到這的時候,史可法老臉微紅,覺得自己象是一個錙銖必較的小商人。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莫看他方才說得慷慨激烈,實際上安`廬災民的情形,已經惡劣到了極點,各州縣不僅拼命找他哭窮,還將災民向廬`州府送來,僅廬`州城內外,聚集的災民已經超過二十萬。這么多人要吃飯,可廬`州又殘破不堪,根本沒有什么存糧,完全就靠外地運糧進來!
因此,給饑民的賑濟,也從最初能立起筷子的一日二粥,變成了現在清湯寡水的一日二粥,就是這樣,最多也只能再撐幾天了。
饑民無食,最后的結果定是造反吃大戶,史可法已經可以感覺到,一場新的民變正在醞釀了。
“唉呀,銀錢嘛,下官沒有帶來。”鄭鴻逵笑嘻嘻地道。
他們鄭家依附的是熊文燦,來時他也得了兄長的囑咐,對這史可法,禮節是要講的,至于恭敬……他安`廬巡撫可管不到鄭家頭上。
“這,這!”史可法聞言,仿佛是一頭冷水澆了下來,整個人都抖了抖,他全部希望,甚至可以說東林的全部希望,可都在鄭鴻逵帶來的銀錢上!
他幾乎可以想到,這些饑民為亂之后,朝中溫體仁余黨必定對他大舉攻訐,他即使壓下民變,也會因為處置不利而被罷官,更重要的是,與他同屬東林的文震孟,才剛剛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沒幾天就要因此而被免……
“史公為何如此失態?”鄭鴻逵見他全身都抖了起來,訝然問道。
“唉……”既然對方沒有帶銀錢來,史可法便沒有什么興趣了,他還抱著一線希望問道:“那銀錢何時能來?”
“下官來拜訪史公,正為此事,銀錢不會來了。”鄭鴻逵笑道。
“不……不會來了?”史可法勃然大怒:“分明說好了的,你如何出爾反爾!”
“咦,這話說得……下官才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啊,那種答應了別人,最后卻不認賬的事情,下官做不出來。”鄭鴻逵笑瞇瞇地道。
史可法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旁邊的章篪頓時想到俞國振,這話……分明是在打史可法的臉啊。
“你既然如此說,可又為何不帶銀錢來?”史可法面色頓時沉了下去:“你膽敢戲耍本官?”
這人果然就是海寇,無信無義,就算是穿上官服,也是沐猴而冠!
史可法有了這個想法,他心中便生出一計,或許可以以此為借口,將鄭鴻逵拿下,逼使鄭家出錢。據說鄭家把持海商貿易,家財千萬,想必能弄出幾十萬兩銀子來。
可就在這時,鄭鴻逵笑道:“史公卻是弄差了,下官雖沒帶銀錢來,卻帶了糧食來了。”
“什么?”史可法神情又變了。
“下官琢磨著,史公這邊最缺的,只怕不是銀錢,而是糧食。據下官所知,如今南`京米價都是二兩五分銀一石,這廬`州只怕更貴吧?”
史可法看了手下一眼,他雖然不諳庶務,但米價的數據,章篪還是報給他了的。他咳了一聲,顫聲道:“廬`州米價確實比南`京貴些,三兩二錢一石。”
章篪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史可法報的價,比實際上的米價可便宜多了,如今在廬`州,五兩銀子一石,還是有價無市!
這點小聰明可解決不了問題,人家鄭鴻逵來,豈有不打聽清楚廬`州米價的?
“唉呀,史公,您手下的人膽子可真大,在米價這關乎大局問題上,竟然也敢給您說假的,我方才入城時在市場里轉了轉,米價如今可是五兩一石,而且就是這樣,仍然沒有賣米的!”
正如章篪想的那樣,鄭鴻逵接下來的話,讓史可法和他的一眾幕僚們都是滿臉紅腫,只覺得有只巴掌在自己臉上反復抽來抽去。史可法咳了一聲,既然鄭鴻逵說帶來了糧食,那么這廝又變得可愛起來,他堆著笑道:“日漸,你帶了多少米來?”
“下官自然不會讓史公難做,因此下官不可能按著廬`州的米價和史公結算,下官共要從史公這帶走八萬人,四萬青壯,兩萬健婦,兩萬老弱,總共是十八萬兩銀子。下官按著南`京的價錢折算成米,而且是按每石米二兩銀子的時候來折算,一共是九萬石米。”鄭鴻逵笑瞇瞇地道:“史公,這可是九萬石米,下官還沒算人工、運費、倉儲!”
史可法聽到“九萬石米”時,血頓時沖上了腦門,眼前就只剩余白花花的米粒在晃了。九萬石米!一石米足夠一人百日之糧,這九萬石就是九萬人百日,煮成粥的話,甚至可以支撐更多時間!
這可是解決了大麻煩!
史可法顫聲道:“這米……這米何時能到?”
有了充足的米,他就可以維持住局面,所謂維穩,可是關乎到他們東林黨在朝廷內大局的重要事情,這九萬石米,簡直是救了文震孟的首輔職位,是救了東林的政治前景!
不過鄭鴻逵卻笑而不答,史可法頓時明白,他忙不迭地道:“那些人,我已經令各州縣將之解送至廬州,一個月之內便可以陸續啟程。現在廬`州城里還有兩萬余,他們現在就可以動身!”
“下官也希望在五月之前便能弄好,五月之前還有北風可借,過了五月,可就只有南風,海運殊為不便。”鄭鴻逵聽到這話,滿意地點了點頭:“還請史公行文各地,請他們予以配合。另外,大員島地廣人稀,下官還要招募一批匠人,請史公行個方便。”
“好說,好說!”史可法咽了口口水,爽快地答應道。
“明日就有一千石左右的糧食到,然后糧船將人運走,每運一人走,便有一石米來。”鄭鴻逵笑瞇瞇地道:“史公不必著急,此事下官安排得早就妥當了。”
聽得這樣說,史可法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如今廬`州府里的糧食只剩余兩百余石,這一千石若是能如期抵達,實在是幫了大忙。
他心中也暗暗得意,自己當真有如神助,獻賊大舉南下時,出了個俞國振,幫他力挽狂瀾,如今民變在即時,又出了個鄭鴻逵,幫他中流砥柱。史可法覺得,這一定是自己人品高潔,故此四方英雄,哪怕是與他政見不合,也要來鼎力相助。
只有旁邊的章篪,心中卻隱約覺得不妥,這個鄭鴻逵,來得真是太巧了,而且他言語中似乎另有含意啊。
“來了,設宴,今日我要宴請鄭日漸。”既然鄭鴻逵的糧食不是一次送齊,史可法的態度便又變了,這等人物,不能不結好。
放下章篪的隱約擔憂不說,第二日果然如鄭鴻逵所言,四艘平底沙船載著一千石糧食到了廬`江府。史可法一邊安排了人下糧,一邊便將那些被定為罪民的百姓驅上船,那些百姓如今已經半饑半飽地過了一個月,便是有反抗意圖,也在饑餓下消失殆盡,因此上船時并沒有多少拒意。第三天時,又是八艘平底沙船來,這次載了兩千百姓離去。
直到這個時候,史可法才想到該問一下,鄭家會如何將這些百姓送往大員島。鄭鴻逵聽得他開口問,也不隱瞞,徑直回應道:“先將人送至上海縣,然后從那邊轉海船,擇日借風南下,大約二十日,便可到大員了。”
“本官也曾聽聞,大員島如今有紅毛番占據,這數萬人上島,是否會引發爭端?”
鄭鴻逵傲然一笑:“若是紅毛番想開仗,我們鄭家也不怕他。實不相瞞,如今紅毛番便是要出海與日本行商,也得掛上我們鄭家的旗幟。”
此時正是鄭芝龍實力最盛之時,年前擊敗劉香老,更讓他達到了頂峰,整個大明東海之上,沒有任何人敢于捋其虎須。雖然被稱為紅毛蕃的荷蘭人盤踞于臺南,被稱為大呂宋的西班牙人則在臺北,而鄭家則事實上控制著魍港(今布袋鎮附近)。在料羅灣大戰之后,特別是與其勾結的劉香老覆滅之后,荷蘭人雖然對鄭家還有所不憤,可一時之間,也不敢來招惹。
聽得鄭鴻逵這般解釋,史可法放下心來,他笑著問道:“既是如此,不知下一批糧食何時能來?”
“此地水淺河窄,糧船往來不易,若是史公能將罪民送至無為,下官大船便可以直接在無為下糧載人。”鄭鴻逵笑瞇瞇地道:“如若不然,誤了北風,就只有等下半年了。”
等下半年?別人可以等,史可法卻不能等!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道:“既是如此,我在一月之內,便將這些人盡數送到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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