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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趙頊十分興奮,但這個上者之道讓他困惑萬分。
沒有立即看到上者之道,一行人繼續一路盤問著水利施工,這是鄭朗的主要職責。也就是鄭朗,否則這么大攤子,換其他官員前來,十之余會出大亂子。特別是今年,施工范圍幾乎普及到長江以北一半地區,不要處理各種糾紛,單純工程這一項,在偽重視民意的大環境下,就讓總領之人頭痛萬分。
到了博州,先是與官員會談,不僅是河工官員,也要地方官員配合的。
然后接見一些主戶與商人,皆是平時有善行的有錢人,做過一些好事,例如救濟過窮人,或者替鄉里修橋鋪路,可能出錢錢糧,參與救災工作,或者興辦義學,教人子弟。
但這次更有榮光。
鄭朗此時名氣達到了顛峰。
在宋朝不怕呂夷簡,不怕韓琦,就怕鄭朗這種道德君子。一旦占據道德,遇神弒神,遇佛弒佛,所向披靡。王安石史上聰明就聰明在先行占據德操這一高度。司馬光醒悟得要晚一點,然后住草棚子,也將道德這一塊贏了過來,于是反敗為勝。
一個鄭朗就讓這些普通的地主商人敬仰萬分,現在外加了一個世子,說世子是謙虛的說法,那九成以上乃是宋朝以后的皇太子,皇帝。
鄭朗逐一夸獎他們的行為。
在太平州他就這么做過了,趙頊仍然懵懂不知。
鄭朗低聲說道:“這就是上者之道。”
“這就是上者之道?”趙頊狐疑地問,又道:“我不懂。”
“你想一想。”
鄭朗低聲說完,繼續與大家交談。人人都想進入這個場合的,給宋朝重臣與未來的皇太子留下一個好映像,不過想進入簡單,做善事去。
宴散,鄭朗與趙頊走到驛館休息。
嚴格地遵守著不憂民的政策,那怕是趙頊在邊上都不憂民,住多住在驛站。
趙頊說道:“鄭公。我還是不大明白。”
“世子殿下,你再想一想。”
“我還是想不出來。”
“往兼田隱田上想。”
趙頊想了大半天,依然搖頭,現在他還小,讓他想這么深奧的問題太勉過其難。
鄭朗也沒有為難他,之所以不立即告訴他答案。讓他想很久才告訴他。這是為了加深印象。道:“兼田與隱田成了朝廷的重要時弊。一是影響國家兩稅,官員想要政績,必然將稅務加于平民百姓身上。若愛民,必影響稅務,影響國家收入。因此只有完善這個制度,郭咨提出均稅丈田,我進行了改良,怕引起騷動。后來就連我這個改良也漸漸丟棄。前幾年再度提出來,可下面執行時發生了許多糾紛。又有了司馬光的均稅之策。韓琦夸贊司馬光將我的均稅法完善了。此言錯矣。司馬光也僅是一種改良,并沒有從根源上制止。想要制止,有一個方法,全國性的將所有田地丈量出來,明注田畝數量,以田畝征稅。”
“不妥。”趙頊道。
跟了鄭朗后面也有好些天,這些天鄭朗就是講敘有關這些方面的道理,趙頊也成長了一部分。
“為何?”
“天下必動亂矣。”
“中的。”
“均稅的改良,到了我與司馬光這一步,已經到頂了,再進行深一步改革,必引起天下動亂。這就是對制度的改革。是中者治國之道。還有一個上者。那就是思想。當然更難。你再想一想原因。”
趙頊深思。
鄭朗心道,畢竟還小,自己這算不算撥苗助長?
想了大半天,趙頊興奮地站起來。手舞足蹈,道:“我想明白了。”
“說說看。”
“人心貪婪不滿,于是富者想益富,官者想高位,學者想更精深,這個有好有壞,似乎鄭公所著書籍上也說過這個道理。”
“中的也,任何事物皆有兩面性。不能一概而論。”
“富者不能阻止他們更富,必然引起他們的反感。但可以進行誘導,鼓勵他們多做一些善事,平時這些大戶燒香拜佛,有時候給香火錢就是幾千幾萬緡錢帛,甚至主動捐獻幾千畝的良田,為什么不能將這份好心放在貧困百姓身上?這也是修善積德。若是有更多的主戶與商賈這樣做,一是給了貧困百姓一份生機,二是減少了因貧富不滿帶來的怨恨之心,對國家統治安定十分有利。三就是做的人多了,無形中減少國家的隱田兼田。又不象強行用律法處理,引起諸多矛盾。這是真正的上者之道。”
“中的,可為什么我做了很久,未見多大功效?”
“因為僅鄭公一個人在做,所以作用不大,若是朝廷來普及,作用會越來越大。”
“也不對,”鄭朗搖頭,有一件事他仍然沒有想明白,是對一個人的好壞沒有想明白,后世的那個郭美美。
因為這個女,將紅十真相揭曉,鄭朗前世那么苦,還捐過幾百塊大洋泥。真相揭開,心中怎能不郁悶?
真相揭開了,可有多少人想過一件事。真相出來,打死鄭朗,鄭朗也不會捐錢給那個什么十字架了。腦袋壞塌不成?但僅是一部分,不錯,是有許多善款讓某些官員包了二奶,開了寶馬,喝了人頭馬,住了別墅。但還有一部分善款也用在災民身上,一起不捐,慈善事業怎么辦?牽連的更多,若往深處想,那是整個社會的道德風氣更加敗壞。
難道對十字架清查?
若殺頭,中國特色,一半官員可以殺頭了,只要金錢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朱元璋那么殺都不想作用,怎么殺?
還有辦法,糾正長久以來形成的思想觀念,官本位!
當官不要指望他們做百姓的公仆,那是一個笑話。但要讓他們明白一個道理。做了百姓的父母,有了權,就不能魚與熊掌兼得,又要有金錢所帶來的享受。
可說來簡單,想讓官員放棄權利帶來種種變相的享受,一心一意為國家為百姓做好事。不貪不墨。何其容易?
民主制也不行,同樣變著法子撈錢,只是撈得比較光明正大,貪污受賄現象要輕一點。
然而在宋朝能推行民主制么?
更不用說民主制同樣有許多缺陷。
鄭朗道:“朝廷不能直接參與,一旦參與,會引起更大的糾紛,甚至有官員強行大戶捐款,捐款又能往往被官員貪墨。但是朝廷可以用輿論推廣鼓勵,讓主戶與商賈自發地去做。”
“為什么不向陛進諫?”
“很早的時候就進諫過了。陛下每隔幾年詔一些善戶進宮嘉獎,也是聽從臣的諫議去做的。但做得還不夠,隨后慶歷戰爭,百姓凋零困苦,我也松懈下來。這也要有一個財富積累過程,時至今天。可以能漸漸推廣。”
“為何今年鄭公不進諫?”
“陛下身體不大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太急。又有治河,帶來許多糾紛,此時朝廷推廣,會引起百姓的質疑,”鄭朗未說完。你那個老子不爭氣,還是讓皇上安心地渡過晚年。
趙頊沒想到其他,鄭朗乃是皇上的死忠,最忠的大臣。產生這種想法很正常。
“并且就是做,也不能急于求成。上者之道雖好,但更難。”
“還有什么上者之道?”
“整個社會思想上的轉變之道皆是上者之道,”鄭朗又想到儒學。還是等河工完成再說。這沒有必要與趙頊深說的。
趙頊又原原本本將一路所見一路所學,寫信給高滔滔。
鄭朗沒有阻止,高滔滔強勢不用說的,趙曙想納一個妃子,不敢說,找到曹皇后,曹皇后勸侄女,高滔滔憤怒地說了一句,趙十三的事俺做主了,你老人家還是管管自己。曹皇后,不對,那時是曹太后,郁悶了,怎么辦呢,趙宗實不聽話,還能怨懟幾句。然而侄女不聽話,這是自家事,家丑不可外揚,只能沉默。
這件事對高滔滔心路影響不大。
趙頊繼位后,果斷地放權,甚至默認王安石與兒子發起改革。
直到引起許多騷亂后,她在深宮,聽誰的,聽娘家人的反饋,再加上鄭俠那張圖畫,后悔了。那時朝堂戾氣沖天,讓高滔滔“悟出”一個真理,想要有話語權,就得囂張。然后高滔滔化身一變,成了一個銅嘴鐵牙紀曉嵐。
然后不但新黨郁悶了,舊黨同樣郁悶,老實人呂公著與范純仁勸架都勸不好。
這是一個心路的變化。
若是王安石改革成功,又沒有那場大旱災,高滔滔未必是那樣。
趙頊老實地寫信,自己不僅能影響到趙頊,也能借趙頊的筆影響到未來這個女猛人。
事實這個女強人若不是那種暴戾的風氣,她還是很精明的,對老百姓也不算是太惡。效果非常地好,看到兒子這些信函后,讓高滔滔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窗戶。
然后在心中幸慶,幸好姑父三個兒子沒有長大成人,若順利長大成人,再有這個宰相教育,自己丈夫時不時在犯神經病,如何是正宗皇嗣對手?又明白為什么趙禎說此人溫潤如玉,想做為必有紛岐,可骨子里鄭朗還是很溫和的,包括這種上者治國之道。
看著這些信,鄭朗在高滔滔心中地位一天比一天重。
這一點是韓琦與歐陽修不能知道的,否則會吐血。
可讓高滔滔心中也產生一個疑惑,姑父是好皇帝,不用說了,鄭朗是一個良臣也不用說了,為什么下場會是如此,一個有兒子一個沒有活大,一個有兒子卻都不能相認。
對自己有好處的,否則丈夫不能上位,否則就會對這個良臣忌憚,未必敢用。
但對于這兩片雪未免不公平,天道何在?
難道老天未長眼睛。
有生以來,高滔滔對上天產生第一次懷疑。
元旦到來,鄭朗返回鄆州。
工地全部放假了,但鄭朗沒有休息,仍然要著手來年的準備。
不過能抽一點空,與家人團聚。
成長的不僅是趙頊,也有李貴。鄭朗雖痛愛。但教育很嚴格的,現在李貴見了人,能客氣地喊別人叔伯,翁翁,還能寫許多字,讀很多書。至于在天賦上比養子強。
這更讓崔嫻郁悶。
若不是頂著這個姓。以后鄭家這個唯一后代還會有出息的。頂著這個姓就是沒有學問。也不會議愁富貴。就是有學問又能怎樣,頂多象王貽永那樣,做一個傀儡樞密使。
趙念奴也寫信。
她們母女離開,宮中還有三個小妹妹,趙禎倒也不是很寂寞。趙念奴將兒子的成長經歷寫了出來,趙禎十分開心,派太監帶著一些賞賜物品親自去鄆州。
很快三月也到了。
整個河工真正有了大模樣,黃河數條北流仍不敢關閉,甚至新開河也不敢掘開。將河水引向濟水。然而自濟水以南,運河段工程正式結束了,要么就是淮河的一些治理工程,主要工程也結束了,包括各個儲水湖泊。剩下的工程可以量力而行。汴河工程還有一些掃尾工程,影響也不大。下半年南方用工不多。主要是在北方。
黃河工程未結束,博齊二州以北各條入海河流要修葺。主體就是黃河,各種各樣的堤,有的數堤都有,甚至許多險峻的河段不惜成本用上石堤。
但是大模樣有了,能否經受考驗,夏天就能看出來。不是看黃河的,而是看淮河與汴水。
用的錢帛也多,三年下來,用了近兩億三千緡錢帛。為了籌足錢帛缺口,朝廷補償耕地欠下近千萬緡的債務,還發行五千萬緡的國債。才勉強使得錢帛缺口渡過。
也不管的,鄭朗很少與韓琦交流國家財政,反正缺錢用了,寫一個奏折上去。至于下一年錢帛缺口怎么辦,鄭朗根本就沒有問。
這也能看到鄭朗與韓琦越走越生疏。
三月到來,大部分民工返回家園。工地上還在繼續施工,只有三四十萬人,有兵卒,還有一些沒有耕地的流民,流民也越來越少了。耕地用債券補償,但是侵占一部分耕地,又出現一部分新的耕地,便用來分配給無地的佃農或者流民。因此這些人以兵卒為主。
鄭朗稍稍有些空余時間,鄭家開始嫁女。一個在鄆州,一個在大名府,離得不太遠。嫁妝也陪得豐厚,當然,這門親事比鄭蘋出嫁時更轟動。王家乃是時人眼中真正的名門。
趙頊又長大一歲,天賦也不許不及王安石與司馬光,但趙頊天賦仍不錯的,鄭朗此時教育能力也遠遠勝過少年時,趙頊成長很快。并且在鄭朗帶動下,飲食合理,生活習慣合理,時常在下面跑,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健康。
但還是不夠,鄭朗開始著手下一步的教育,讓他學會如何與地方鄉紳、官吏打交道。
去了莘縣,也是新開河主要經過的縣。舉辦了一場宴會,鄭朗隱身幕后,讓趙頊唱主角。
宴后,鄭朗將趙頊喊過來,說道:“世子,剛才在宴會上,你說得過于煽情。”
“鄭公,這是鼓舞民心。”
“不錯,但要分情況的。我讓你主持宴會,已經逾制,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的感受?”
“是。”
“我這樣說你不生氣?”
“忠于君王,我能生氣,那么還需鄭公提撥指點何用?”
這小子,鄭朗心中一樂,又道:“其一,這是你過了的,沒有分清自己的身份。但僅是其一,還不是主要的。上位者喜怒哀樂最好不謚于言表,以免下面的人臆測,反而失去了判斷能力。”
“我知道了,不以己之所愛而觀其長,沒視其短,不以己之恨而觀其所短,沒視其長。”
“兩者還是不同的,前者是避免讓其下產生楚王好細腰的悲劇,后者乃是包容之量,審視一個人要全面。可以將喜怒哀樂謚于言表,但要注意分寸與場合。多就濫,不起作用。少就不能失去喜怒哀樂的作用。比如你剛剛所舉,贊揚是好事,能激勵民心,官員上進。但過了,就過于浮浪。這中間的區別,你仔細回味一下。”
這樣教育自己的兒子,高滔滔看到信后,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做得很失職。
瞠目結舌了半天,然后心中竊喜,這樣教下去,自己兒子不笨的,以后做人君時未必不及姑父。
其實,這一年宋朝真的很好。
因為屈野河之西諸堡拱衛,不僅將麟州諸多失土收復回來,豐州全境也全部光復。
對于西夏來說,心中也許不快,也許狄青一死,他們舒了一口氣,然而這次動亂,國家民不聊生,諸部紛紛起義暴亂,整個西夏還象一鍋滾水煮過一樣,也無心對宋朝怎么樣。
本來史上還有江南私鹽販子動亂的事。
這個隱患也讓鄭朗南下時去除了一大半。交趾更是暗暗舔著自己的傷口。契丹那邊小皇帝正在一門心思狩獵呢,玩都來不及,那有心思想到宋朝。但耶律洪基對鄭朗還是不錯,每隔使者過來,皆帶來一些禮物給鄭朗。讓滿朝大臣啼笑皆非。不但耶律洪基帶,小皇后也派人送禮物賜給鄭朗。兩國算是蜜月期。
這份安寧和平就象一場夢一般。
就差了一條黃河,就差一些治河的錢帛了,否則一個千古未有的盛世將會到來。
鄭朗又慢慢放手,給趙頊接待了一些官吏與鄉紳。
不是太重要的官吏,鄉紳無論大小無所謂。這種磨礪,實際就是在用實踐磨礪馭臣之道,已經屬于教導帝儲更深層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