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楊元慶帶著丹陽公主楊芳馨前往晉陽宮去覲見少帝楊侑,或許是因為和江佩華在一起的緣故,楊芳馨來太原路上那種凄凄慘慘的神情此時已經看不見了,變得神采飛揚,受到江佩華的影響,她對楊元慶的態度也沒有從前那樣冷淡了。
楊元慶騎馬而行,跟隨在馬車旁邊,四周又有數百名親兵護衛。
“公主殿下,昨晚休息可好?”
楊元慶在馬車旁笑問道,他本人則恢復得很好,和家人在一起,只經歷一夜,他一路跋涉的勞頓都消失了,格外地精神抖擻。
楊芳馨卻沒有出聲,半晌,她才小聲問:“楊總管,你會不會讓我住進晉陽宮?”
楊元慶感覺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便笑問她道:“你自己愿意住到晉陽宮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
楊芳馨卻不肯說自己想留在楊元慶府中,她轉個彎說:“如果阿姊也住進晉陽宮,那我就愿意搬去晉陽宮,反正,我想和她在一起。”
楊元慶呵呵一笑,“我明白了!”
“楊總管”
馬車里,楊芳馨又忍不住問道:“冰兒說你是世間最寬容仁厚的男人,你認為自己是嗎?”
“我是她爹爹,對她來說,當然是世間最寬容仁厚的男人,你不是同樣認為你父親是天下最好的人嗎?”
“是的!”
馬車里楊芳馨低低聲道:“我的爹爹是天下最慈愛、最寬容、最善良之人,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沉默了一會兒,楊芳馨又小聲道:“楊總管,謝謝你!”
“謝我什么?”楊元慶不解地問。
“謝謝你尊他廟號為武帝,沒有用煬、衰、哀、末、紂這樣的字眼貶低他,我聽說唐朝貶他為煬帝,楊總管,我希望你能戰勝唐朝。”
楊元慶點了點頭,“公主殿下,你要記住這一點。唐朝是我們的敵人,不光是我楊元慶的敵人,也是你的敵人,是大隋的敵人,你就算對我楊元慶不滿,也不能贊美敵人。”
“我不會,我絕不會去贊美一個貶我父親為煬帝的敵人。”
晉陽宮位于北城外,需要從北城出去。楊元慶的隊伍轉到了晉陽大街上。晉陽大街是太原城的中軸主干道,筆直地連接南城門和北城門,一直延伸出去。最后的終點便是晉陽宮的正門,晉陽門。
他們剛到晉陽大街,卻聽見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喊聲傳來。只見黑壓壓的人群從南面向北而來,令楊元慶吃了一驚,他一擺手止住了隊伍,這時他看清了,絕大部分都是穿著儒袍的士子,而不是頂盔冠甲的士兵,這使他稍稍松了口氣,剛開始他還以為是軍隊入城了。
楊元慶的眉頭隨即皺了起來,這些士子打著橫幅。揮舞手臂,很明顯是在示威游行,發生了什么事?他立刻對一名親兵道:“去打聽一下,出了什么事?”
親兵催馬飛奔而去,楊元慶則命手下加快速度,先去了晉陽宮。
一只小小蝴蝶煽動翅膀可以引起千里外的暴風雨,裴氏子弟裴青松不經意的一番話泄露了天機。引發了這次軒然大波,幾十名國子監士子經過一夜的串聯,發動了三千名國子監士子的游行請愿。
他們打著巨大的橫幅,‘不要門閥,要公平!’。抬著孔子的塑像,浩浩蕩蕩在晉陽大街上的游行。不斷吸引從各地趕來參加科舉的士子一并加入到游行隊伍中,一個時辰后,游行隊伍已經達到兩萬余人,盛況空前,引來了數十萬太原民眾夾道圍觀。
京兆府出動了數百名衙役維持秩序,九門軍也奉命出動了五千騎兵在游行隊伍的前后左右巡哨,唯恐引發其他嚴重事情。
“科舉公平!”
“不要門閥!”
“唯才取士,反對內幕!”
士子們群情激昂,振臂高呼,很多人眼淚都流了下來,他們聲嘶力竭,渴望著能夠公平的考試,實現他們一生的夙愿。
隊伍浩浩蕩蕩向北門走來,北門已經關閉,三千弩手站成五排,冰冷的弓弩對準了迎面走來的士子,兩邊各有五百騎兵手執長矛戰斗,殺氣騰騰,穿過北門再走數里便是晉陽宮,北隋王朝的政治中心,士兵們不容許他們從北門出去。
隊伍越走越近,所有的士兵也越來越緊張,九門將軍馬紹站在城頭,緊緊握著刀,手心攥出了汗,他嘴唇繃成一條線,目光死死盯著越走越近的游行隊伍,就在這時,北城門外忽然傳來士兵大喊:“馬將軍!”
馬紹快步走到城頭另一邊,探身望去,只見一名騎兵出現城下,手中高舉一面金牌,高聲喊道:“總管有令,開啟城門,不要傷害士子!”
馬紹一顆心驀地放下,他又迅速走回另一邊,只見游行隊伍已經走進百步內,他立刻高聲令道:“撤軍,開城!”
弩手和騎兵紛紛撤走,北城門緩緩打開,數萬士子穿過城門,向晉陽宮放向浩浩蕩蕩而去。
晉陽宮紫微閣,楊元慶正和五名相國緊急商議太原城內聲勢浩大的游行,裴青松在酒肆說得話并沒有錯,楊元慶確實是想用這次秋試的契機拉攏河北士族,從而為明年春天發動的河北戰役做好政治上的準備,絕對的公平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在一定限度上的公平。
早在兩個月前,王緒提出科舉建議時,紫微閣五名相國和楊元慶便達成了妥協,按照三三四的比例分配這次科舉名額,也就是河東以外士族、河東士族和公平錄取名額。
但士子們的60xs和對公平的訴求,使他們達成的妥協面臨新的挑戰,五名相國都沉默了,這時,昨晚剛剛趕回來的杜如晦嘆口氣道:“士子們訴求公正的心情可以理解,畢竟這是北隋的第一次科舉,為了建立聲譽,我建議索性就徹底放開,承諾公正科舉。響應士子們的訴求。”
裴矩搖了搖頭,“如果是盛世,公正科舉可以實施,但現在不是,我這些天也接見博陵崔氏和范陽盧氏派來參加科舉的子弟,博陵崔氏派來五人,兩嫡三庶,范陽盧氏派來派來六人。三嫡三庶。我發現他們派來的并不是最優秀的子弟,像崔弘升的三個孫子啟元、啟東、啟白都沒有來,還有范陽盧氏派來的子弟也是我沒有聽說過。由此可以看出河北士族還是比較謹慎,我能理解他們的謹慎,他們也怕太高調被竇建德收拾。可如果真的按照杜相國的想法,一律公平考試,那會是什么結果呢?我可以說,河北士族子弟一個都考不上,畢竟河東士族都是全力以赴,這樣的后果會很嚴重,河北士族會認為我們不給面子,所以還是得分配名額,只是看怎么個分配法。”
王緒雖然和裴矩一直是明爭暗斗。但在科舉這件事上,他卻和裴矩的立場差不多,而且他還要更偏激一點,他是堅決反對科舉,主張九品中正選士,所有的名額分給各郡,由各郡中正官推薦優秀子弟。這樣一來,王學子弟至少要占據兩成的名額,推行科舉無疑是侵犯了他的利益。
“我支持裴相國的意見,這次科舉是我建議的,其實我最初的方案就是實行折中的科舉中正制度。推舉和考試相結合,各郡可推選多人。比如根據各郡人口,推薦二十人到五十人不等,然后再在各郡推舉的人中進行考試科舉,這其實是開皇年間實行的辦法,我認為更加容易被人接受。”
“我反對王相國的方案!”
說話的是崔君肅,他出身清河崔氏,雖然清河崔氏也是堅決反對實行科舉的士族,但崔君肅卻因為跟楊元慶多年,他的思想比較開明,他主張應該給寒門子弟一個機會,所以他是大力主張實行科舉的開明派。
“我認為杜相國說得對,就算是公平考試,實際上也是名門望族占優勢,前幾年的豐州科舉是因為沒有名門士族參與,所以寒門子弟錄取較多,但今年的科舉非同一般,河東的河北名門士族基本上都參與,能給寒門子弟的名額本來就很少,如果按照裴相國的方案,預留給大部分給名門子弟,而剩下的再公平考試,那么對寒門士子就更不公平了,能考上一兩個就是萬幸,說不定連一個都考不上,天下人就會懷疑我們科舉的公平,索性放開,一切按照真才實學來評判,大家認為怎么樣?”
所有人都回頭向楊元慶望去,楊元慶站在窗前,默默注視遠處,從這里可以清晰地看見晉陽宮大門,晉陽宮大門前,數萬士子已經到了,他們靜坐在大門的草地上,保持著安靜,用一種無聲的語言訴求公平。
巨大的橫幅依然豎在空中,‘不要門閥,要公平’,這幾個大字格外地刺眼。
二百個錄取名額可以直接入仕,這是一塊具有巨大誘惑力的圓餅,每個人都想給自己多分一點,但餅只有這么多,一些人增加了,一些人就會減少,所以不管怎么分,總會有人產生意見。
但不管怎么有意見,最終方案必須由他楊元慶敲定。
楊元慶嘆了口氣,他不能不考慮河北士族的利益,還是京兆韋氏,吳興沈氏等等其他地區望族的利益,他都要考慮到。
沉默良久,楊元慶終于做出了最后的結論,他緩緩道:“二百個名額中,三十個名額留給我來決定,其余一百七十個名額全部由考試產生,公平錄用,至于主考官,我推薦李綱來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