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慶在前世所看的任何書中,楊廣都是殘暴、昏庸的代表,他還是第一次從祖父的口中聽到楊廣居然是雄才大略,這讓他既感到驚訝,也覺得有些好笑,雄才大略之人會使隋王朝二世而亡嗎?
楊素瞥了他一眼,他感覺到了孫子心中并不信服,不由搖搖頭笑道:“你這個傻孩子,你知道什么?你以為大隋是漢人王朝嗎?它骨子里還是鮮卑人王朝,朝中九成五的高官都是胡人,依然是宇文泰創造的關中本位制,只不過換了個漢人血統的皇帝罷了,你以為漢胡幾百年的矛盾和隔閡就是那么容易調和嗎?”
楊素微微嘆了口氣,“圣上得位不正,使他無法徹底變革,更多是妥協,關隴貴族們哪個不是虎視眈眈,若有機會,誰不想取而代之?你以為圣上不明白嗎?可是他又敢殺誰?連一個虞則慶,他也是隱忍了十八年才下手除掉,北周八柱國,個個凌駕于朝臣之上,可他誰也不敢動,圣上想遷都洛陽,打破關中本位制,但他始終辦不到,現在有楊堅在,這些關隴貴族還不敢輕舉妄動,他若去了,以楊勇的文弱和平庸,他不過又是一個孝靜帝和魏恭帝罷了,楊堅當然深知潛在的危機,楊勇耳根太軟,心志不堅,做事輕率由心,對漢化之重要理解不透,讓楊堅深為失望,所以換晉王為太子是必然的結果,為了大隋江山社稷,他不惜廢除嫡長子。”
楊元慶半晌無話可說,倒并不是祖父的見解說服了他,這只是祖父的一家之言,未必能全信,關鍵是他對這個時代了解不深,沒有發言權,但有一點他敢肯定,楊勇被廢絕不是因為某些書上所說,是因為獨孤皇后喜歡楊廣,廢除立儲近二十年的嫡長子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絕不是一個皇后的個人喜好就能決定。
不過他也細心地發現祖父竟幾次提到楊堅的名諱,這是臣子對皇帝的不敬,絕不應該,他忽然意識到,或許祖父也是他自己所說的野心勃勃的關隴貴族之一。
這時,楊元慶忽然想起一事,又連忙問:“祖父,孩兒聽族叔說,我們先祖和圣上先祖都是漢太尉楊震,難道我們和圣上是同族?”
“算是吧!”
楊素的笑容有些勉強,有時候楊堅也和他說過,他們是同族兄弟,事實上楊堅之父楊忠是出身山東漢人寒族,因宇文泰‘歸籍關中’之令而自附弘農華陰楊氏,這些族中長老皆知,但現在誰也不準提及,他自然也不會對楊元慶說。
“我們只是遠房宗親,都是弘農華陰楊氏名門,朝廷承認,圣上也承認我們是同族,當年圣上為北周相國時,我還和他同回弘農祭祖。”
楊素對這個孫子極為看重,在他面前不經意地說出了肺腑之言,但他并不認為元慶能聽懂,元慶畢竟才十歲。
他輕輕拍了拍元慶的肩膀,叮囑他道:“剛才我說的話,你記住也好,記不住也好,你都不能告訴任何人,明白嗎?”
“孫兒明白!”
“走吧!明天一早過河,過了黃河,就意味正式進入交戰區,軍隊要進入戰時狀態,你們斥候就有得忙了,早點回去休息。”
祖孫二人調轉馬頭,慢慢返回了大營。
次日四更時分,楊元慶便被低沉的號角聲驚醒,他一躍而起,對周圍的九名手下喊道:“統統給我起來,軍號響了!”
眾人嘟囔著爬起身,一個個都睡眼惺忪,楊元慶見楊思恩還不肯起,便狠狠一腳踢去,“楊大熊,給老子起來!”
楊思恩腿都快被踢斷,疼痛難忍,只得罵罵咧咧起身,這時,帳外一名報信兵大喊:“楊火長,百人長叫你去抽簽!”
“大家收拾東西,我去抽支簽,看看運氣怎樣!”
楊元慶吩咐幾句,便匆匆向百人長的大帳奔去,大帳內已經聚滿了其他火長,他們是二團第三隊,一隊首領稱為百人長,簡稱百長。
十火一百人,百人長姓賀,是一名胡化漢人,先祖是六鎮士卒,六鎮起義失敗后,他的先祖被安置在幽州,賀百長身材非常強悍,不過處事也很公平,喜歡抽簽決定任務。
“老子去團里抽簽運氣不好,抽中死簽,全隊都得去西北千里外探尋敵軍主力,只有一火可以留下,你們抽吧!看誰的運氣好,抽到這支生簽。”
探察敵軍主力的斥候是最危險,死亡率極高,所以又叫死簽,偏偏這個賀百長運氣不好,抽中了,按照規定,九留一,也就是不能死絕,得留下一火下來續種。
“大伙兒抽吧!”
賀百長取出十根簽捏在手中,其中一根是半紅簽,抽中它便可以留下,賀百長不知楊元慶的身份,若知道,打死他也不敢抽簽。
這種抽簽全靠運氣,沒有什么花頭,眾火長也不看,各自抽一根,楊元慶是第五個抽,他抽到的是黑簽,也就是說,他抽中了死簽,輪不到他留下,最后第八火長抽中了半紅簽,他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他娘的,老子今天左眼皮猛跳,當真是走狗屎運了!”
賀百長給了他一巴掌,“快滾回去,少給老子在這里炫耀。”
他又對眾人道:“好了,領完令牌,門口有羊皮筏子,每人拿一個,立刻出發!”
眾人默默領了令牌,快步向帳外走去,賀百長卻拍了拍楊元慶的肩膀,凝視著他道:“楊老弟,希望能看見你活著回來!”
“放心吧!我若不想死,老天也沒辦法。”
楊元慶笑著回了一句,便出帳去了,這時,一名士兵奔來,對賀百長抱拳道:“賀百長,魚將軍叫你去一趟!”
賀百長愣住了,魚將軍找自己,他撓了撓后腦勺,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一軍亞將竟然找自己一個小小的百人長,他有點受寵若驚,慌慌張張跑去大帳。
楊元慶卻不知道,拖著一只羊皮筏子回到自己營帳,眾人都已經收拾好了,見他回來,楊思恩立刻纏住他,滿臉堆笑,“火長,你叫我一聲呀!這羊皮筏子我來替你扛。”
楊元慶知道他討好自己準是有目的,便沒好氣道:“有屁快放,別繞彎子了。”
楊思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干笑一聲說:“火長,那匹馬給我吧!我身體太重,我馬要被我壓死了。”
楊思恩說的馬就是昨晚楊元慶從祖父那里騎回來的馬,是匹伊犁馬,高大強健,渾身烏黑,無一根雜馬,楊思恩一眼便看中了,立刻纏住元慶,千方百計討要這匹寶馬。
楊元慶踢了他一腳,笑罵道:“你這頭狗熊,連馬槊都不肯外露一招半式,還想要我的馬,想要可以,這個人情你以后得還我。”
“一定還!”
楊思恩歡呼一聲,沖回去一把牽住了韁繩,就仿佛摸自己女人一樣愛撫這匹黑鬃馬,楊元慶將羊皮筏子往楊思恩的舊馬身上一搭,對手下道:“出發吧!任務是去尋找突厥主力,誰讓咱們百人長無能,抽中了死簽!”
一火斥候兵無可奈何,紛紛翻身上馬,列隊向大營外而去,他們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大約走了一刻鐘,幾名騎馬之人疾奔而來,為首之人正是魚俱羅,他聽說楊元慶抽中了死簽,心中大急,楊元慶若出什么事,他怎么向主帥交代。
在他身后便是賀百長,他已經知道楊元慶身份了,嚇得他心都要停止跳動,原來楊刀頭竟然是主帥楊素的孫子,一路上他已經連給自己五六個大嘴巴,恨自己有眼無珠,跟來的還有偏將趙勇。
他們見楊元慶的營帳已空,知道他們已經出發了,趙勇急道:“魚將軍,我去把他追回來。”
魚俱羅緩緩搖了搖頭,“不用追了,他不會回來。”
一旦出了大營,軍令就不能更改,他知道楊元慶勇烈,不可能再回來,他低低嘆了口氣,“但愿他平安無事!”
羊皮筏子倒不是用來給他們渡黃河,而是越過河套平原,渡北面的另一條黃河支流,這邊黃河的狹窄處已經有先鋒軍隊利用拖船搭建了一座浮橋,十萬大軍將在天亮后渡河,而三百名各軍斥候則要提前渡河。
楊元慶率領他的九名手下和十六匹戰馬,一邊啃著干糧,一邊在浮橋上快速行走,片刻便過了黃河。
這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天已經麻麻亮了,楊元慶找到一個一塊大石攤開了地圖,他當斥候已經半個月,已經基本上懂了斥候的基本技能,畫地圖也是一種基本技能,他找到了地圖上的渡口處,用朱砂在上標下一個紅點,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趕到于都斤舊鎮探聽消息,他在朝堂曾經提到過這個草原古鎮,現在他們要真的尋找這個地方了。
楊元慶收起地圖,簡短地對眾人令道:“出發!”
他統帥這支斥候隊半個月,以身士卒,嚴于律己,再加上賞罰分明,已經在他們中建立起一點小小的威信。
這群老斥候雖然在路上一個個偷懶耍奸,油滑無比,可真過了黃河,他們頓時像變了一個人,都變得精明嚴肅,身上的兵痞氣消失殆盡,成為了真正的斥候精銳。
眾人加快了馬速,向遼闊無邊的河套平原馳去。
今晚12點會加更一章,太晚,大家明早起來看吧!
(注:關于楊堅血統的說法,老高更相信陳寅格的推論,宇文泰推行關中本位制,要求手下眾將歸祖籍為關隴,關隴集團由此出現,也就在這時楊堅之父楊忠自附弘農楊氏,以及李淵之祖李虎自稱隴西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