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住八一,精彩。
襄陽城
在城外的平原上,不下十萬秦王軍戰俘蹲在地上,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壓制不住的惶恐不安,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是什么樣子。是被處死在漢水河畔,還是僥幸活下來等待著下一次戰敗?
就在他們連竊竊私語都不敢,或是蹲著或是跌坐在地上擔心害怕的時候,大隊身穿黑色輕甲的精銳騎兵順著官道緩緩而來,綿延不盡就如同一條巨龍。烈紅色的燕云軍戰旗在冷冽的風中招展,就好像燃燒在半空中的火焰。
這支騎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個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們看的不是天下無雙的燕云精騎,看的是那個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黑袍青年。那是今天的勝利者,當今天下權勢最大的那個人。
燕王李閑。
在隊伍中間的位置上有一輛馬車,無棚。
馬車上拉著一具尸體,尸體上覆蓋著一層白布。在覆蓋著尸體的位置,白布已經徹底變成了紅色。
隊伍行進的很緩慢,沒有歡呼聲,只有馬蹄的聲響,可人們偏偏感覺沉默的可怕。
襄陽城的大門敞開著,去了龍袍身穿一套布衣的梁帝蕭銑帶著城中梁國百官站在門口。他微微垂著頭,似乎是不敢去看緩緩而來的燕王殿下。又或是他覺著有些恥辱,不想抬起曾經高貴的頭顱。
騎兵隊伍在城門口緩緩的停了下來,站在官道兩側等候燕王殿下歸來的將領們上前行禮。
李閑擺了擺手,眉宇間透著一股淡淡的疲憊。
“都起來吧,進城說話。”
李閑從大黑馬上躍下來,帶著手下眾將往城中走了進去。他竟是沒有看一眼站在路邊的蕭銑,也沒有看一眼梁國的降臣。這讓梁國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覷,有不少人都臉帶憤怒之色。有人在心里惡狠狠的罵了燕王幾句,看著那修長的背影恨不得撲上去打一架。
蕭銑自嘲的笑了笑,轉身跟上。
進入襄陽城之后,李閑沒有進蕭銑的皇宮,而是選擇了更近的城府衙門,進了門之后李閑甚至沒有聽眾將匯報戰果,直接進入后堂把眾人都關在了外面。羅士信等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沒敢打擾李閑紛紛退了出去。
進了門之后,李閑倒在床上蒙頭就睡。
這一覺睡到了天黑,誰也不知道燕王殿下怎么會困乏成了這樣。此戰一舉兩得,非但滅了李世民,還滅了蕭銑的梁國,按道理這樣輝煌的勝利燕王應該開心才是,可為什么燕王殿下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高興的表情?
睡到天黑,李閑依然沒有起床。
其實他根本沒有睡著,只是蒙著頭躺在床上不想動彈。他不想見人,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感懷什么,又或是在悲傷什么。他心里有一種空落落的悲涼,沒有一絲大勝之后應有的喜悅。
躺在床上,看著屋頂怔怔出神。
李世民已死,大禍已除。
可他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和李世民在軍前喝酒的時候說,也不知道千年之后的課本上將會如何書寫這段歷史。他忽然發現,自己破壞的不但是一個自己熟知的時代,破壞了的還有自己的回憶。這個世界因為他的出現已經徹底變了模樣,那么自己的后世還會不會存在?
他覺著自己是一段歷史的劊子手。
躺的時間久了身子有些僵硬,李閑站起來走到窗邊坐下,推開窗子,看著外面一輪皎潔的明月發呆。
到了這個時代已經超過了二十年,李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融入進了這個時代,徹底熟悉了這個時代,甚至控制了這個時代。可李世民的死卻讓他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還沒有把自己當成這個時代的人。如果已經融入,為何沒有開心?
他到了現在為止,還把自己看做一個這個時代的過客。
這是屬于我的時代?
他對月而坐,喃喃自語。
在府衙大堂里,燕云軍諸將都坐在這里等著。他們面前擺著點心,還有酒,但場間的氣氛卻有些沉悶,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性子最直接簡單的裴行儼站起來,走過去抓起一塊點心塞進嘴里,又喝了一大口酒灌進去。
“你們這一個個的都怎么了?”
裴行儼將嘴里的東西咽下去,環視了一周:“怎么都應該笑一下吧?”
“主公不笑。”
雄闊海揉了揉發緊的眉頭:“我等笑了有何意義?”
“有!”
就在這個時候,換了一身干爽衣服的李閑緩步從后堂走了出來:“這勝仗不是孤一個人的,是你們所有人的。傳令下去……今夜讓士兵們安睡,明日正午開慶功宴,全軍皆可飲酒……休整三日,不操練。”
眾將連忙站起來,見燕王殿下的臉上有了喜悅之色,他們緊繃著的心也都松了下來,眾人皆笑。
“孤只是乏了”
李閑笑了笑說道:“取酒來,今夜要與大家喝個痛快!”
他笑著,眼神里卻依然有一絲傷感。
勝仗終究是勝仗,總是要慶賀的。
梁帝蕭銑坐在椅子上,看著桌案上的飯菜發呆。他就這樣已經坐了很久,從入夜前就坐在這里,甚至沒有注意到是誰將飯菜放在了桌案上的。他腦子里都是燕王李閑今日在城門口的身影,那冷漠無語的樣子他認為是驕傲。
可他也知道燕王李閑有自己驕傲的資本,因為他是勝者。
蕭銑還沒有做好準備,做一個戰敗者的準備。
透過窗子,他能看到遠處隱約可見的宮城一角,那是他的宮城,曾經……
不由自主的想起田文鏡和周放吾的話,蕭銑忍不住搖頭苦笑。
“大梁國誰都可以投降,唯獨陛下不可以。百官若降,或可依然做官。百姓若降,依然平淡生活。可陛下若是降了,便不再是陛下。”
這話在蕭銑的耳朵里來來回回的響起,就好像抽打在他臉上的狠狠的耳光。關小樹在襄陽城上的時候對他說,你不必將敗給燕王視為恥辱。可他是一個帝王,他只用了四年就幾乎重現了大梁國的往日的輝煌。
曾幾何時,他堅信自己可以成為一統天下的那個人。
而現在,縱然不能說他是個階下囚,可又比階下囚好多少?這個院子就是燕云軍為他劃出來的住所,他甚至不能自由走出去!大梁國的文武百官被分開監管,彼此之間根本就沒有見面的可能。
他不知道周放吾在哪里,也不知道田文鏡在哪里。不過想來,梁國群臣應是被軟禁在自己家中,如他一樣不得自由。
這就是投降的代價么?
蕭銑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
就在這個時候,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蕭銑聽到響動回頭去看,發現進來的竟然是面帶笑意的關小樹。
他不喜歡這個年輕人。
因為這個年輕人即便是笑的時候,眼神里也透著一股悲傷。蕭銑已經足夠悲傷,所以他沒心情去感受別人的悲傷。他知道有這樣一雙眸子的人,必然有著令人心酸的過往。可他沒興趣去探知什么,他甚至連自己未來如何都沒興趣去想。
“你來做什么?”
蕭銑問。
“喝酒。”
關小樹回答。
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只有一壺酒。
看到那個酒壺的時候,蕭銑的表情顯然怔了一下。然后他明白了什么,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下。
“毒酒?”
他問。
關小樹沒有回答,在蕭銑對面坐下來,將酒壺放在桌案上,他看著那一桌子沒有動過的飯菜嘆了口氣:“你在做皇帝之前,吃過苦么?挨過餓么?”
他問了幾句似乎無關緊要的話,卻沒有回答蕭銑問題的意思。
“肯定沒有!”
關小樹自問自答,然后拿起筷子開始吃。桌案上有五六樣頗為精致的菜肴,葷素搭配,看著就讓人有食欲,而事實上,關小樹的食欲確實不錯。蕭銑一口都沒有吃過的飯菜,短短五分鐘就被他吃下去大半。
抹了一把嘴角上的油漬,關小樹舒服的嘆了口氣。
他拿起那只酒壺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這個動作讓蕭銑的表情立刻一僵,眼睛瞬間就睜開到了最大。他眼睜睜的看著關小樹將那杯酒喝下去,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我沒那么無聊,費力氣去弄一壺毒酒來。若是想殺你何必費這種事?直接一刀砍了腦袋豈不簡單?”
關小樹看了蕭銑一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之所以想找你喝酒,是因為剛剛發生了些事,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一聲,而枯坐著說又顯得沒什么意思,所以帶了一壺酒來。”
“什……什么事?”
蕭銑艱難的咽了口吐沫后問道。
“你有最得力的兩個親信是吧?大概在半個時辰之前……襄陽城戍衛將軍周放吾帶著數百家奴打算趁著天黑沖出襄陽城,被巡城的人馬攔住。周放吾死了,是被亂箭射死的。”
“大概在周放吾死之前一個時辰,有個和我穿一樣衣服的人見了田文鏡,至于說了什么我不知道,當然,他們之間的交談大概我也能猜出一些。在我們的人離開之后,田文鏡就在自己家里懸梁自盡了。”
關小樹擺了擺手來加重語氣:“是自盡。”
他揉了揉鼻子,忽然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夜自盡的人這么多……算起來,好像有二三十個人了呢。”
“你什么意思!”
蕭銑猛的站起來向后退了一步,眼神中都是驚懼。
關小樹笑了笑,站起來緩步走向蕭銑:“我的意思是,其實殺你完全沒有必要用一壺毒酒什么的,多浪費?襄陽城城里如今什么都缺,缺衣服缺糧食自然也缺酒,我好心帶一壺給你,你卻偏偏不敢喝……酒我喝了,你當然是要自盡了對吧?一根白綾就夠了。自刎也行,不過血糊糊的多惡心?”
他從懷里掏出一條白綾,遞給蕭銑:“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就在這個時候,在城外漢水河畔堆積著上萬具來不及埋掉的尸體堆上,忽然有一具尸體動了動,然后從尸堆上滾落下來。這個人渾身上下包裹著紗布,臉色白的好像鬼一樣。但他卻沒有死,奇跡般的醒了過來。
看了看四周,他傻了很久。
想明白發生了什么之后,他掙扎著站起來,撿了一根斷了的長矛做拐杖,艱難的走向遠處。在夜色中緩緩消失,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