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他們被陛下留在宮里了。”劉修將剛剛收到的信慢慢的折好,瞟了一眼長公主,嘴角的笑意一閃而沒。
“父王是什么意思?”長公主停下了筷子,黛眉輕蹙。
“父王的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劉修重新拿起筷子,在魚腹處挑了一塊最嫩的肉,細心的拔去魚刺,夾起放在劉業的飯碗中。劉業夾起扔進嘴里,伏案大嚼起來,吃得嘴角全是米。長公主見了,沉下臉,哼了一聲,劉業嚇了一跳,連忙坐直了身子,拿起一旁的手巾擦擦嘴,然后不緊不慢的吃起來,那股皇家范兒像得不能再像,看得一旁的劉和、劉安姊妹都有些拘謹起來。
劉修眨了眨眼睛,想笑又沒笑出來:“這是你教的?”
“不是妾身教的,是公孝先生教的。”長公主低頭說道:“習慣要從小時候開始養成,等長大了再改,就遲了,終究不能出乎自然。”
一旁的閻忠平靜的吃著飯,仿佛沒聽到。
劉修沉默了。閻忠再有心機,他哪能懂這些只有宮里才有的規矩,這樣的事情只有在宮里呆過的長公主才能教得出來。但是長公主能當著閻忠的面把責任推到他身上,而閻忠也當沒事兒似的,這足以說明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那就是劉業這個嫡子要從小就當一個皇帝來培養。
劉修放下了筷子,突然笑了一聲:“這么說,我就真是個楚人,沐猴而冠了。我像阿業這么大的時候,就知道瘋玩,長大了也只知道打架生事,后來學了點禮儀,也不成系統。”
長公主的臉頓時煞白,她連忙避席,顫聲道:“夫君。妾身沒有這個意思。”
閻忠滯了一下,隨即又笑了起來:“將軍,此一時,彼一時也。不可一概而論。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大王當年囿于身份,不能教導大王,如果換了今日,他大概也不會那么放任大王的。大王,儒者雖然拘禮近乎迂腐,可是郁郁乎文哉也不差啊。夫子以殷人自居。也說吾從周嘛。”
“公孝先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犬子幸得先生教誨,是他的榮幸,只是先生可不要將他教成一個只知虛禮,不知實事的迂腐之人。”
閻忠不急不忙的躬身一拜:“謝將軍信任。忠焉敢不竭忠以盡。”他笑了笑,又道:“其實將軍如果真想把王孫教成一個儒者,恐怕我倒不能勝任了。將軍也知道。我的儒家學問其實也是一知半解,不敢廁身儒林的。”
劉修忍不住展顏一笑。閻忠智謀出眾,見識過人,但的確不是真正的儒者。有他來教劉業,劉業肯定不會成為迂腐之人。這一點,他百分之百的相信。
“那就辛苦公孝先生了。”劉修把這件事輕輕揭過,不再討論。從閻忠的態度他可以看得出來,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很可能根本就說不清。閻忠雖然一心想改朝換代,但是他的思想中嫡庶觀念還是分得很清楚的。更何況他現在已經和劉業捆在了一起。
利益,說到底都是利益啊。劉修有些頭疼,沒心情再吃,草草吃了兩口便先退席了。見劉修心情不好,其他人也沒心情吃了,匆匆散去。
劉修回到內室。回想著剛才席上的那一番話,來回踱著步。從郭嘉的勸諫,甘寧跳出來生事,夏育等人推波助瀾,再到今天閻忠的表現,他知道自己已經有些身不由已。他身上擔負了太多人的希望,已經不可能抽身而退,那種“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與他無緣。可是向前進也非易事,心系漢室的臣子到處都是,別的不說,先生盧植、楊彪等人就不會接受,朱儁、臧旻這些將領為了朝廷能夠拋棄強大的袁家,同樣也不會接受他的自立。
改朝換代,豈是那以容易的事。歷史上曹操獨掌大權十幾年,最后也沒敢跨出那一步,再往前數,王莽經營了那么多年,名義上還得到了天下人的支持,最后又怎么樣,還不是其興也勃焉,其興也忽?一旦失手,好容易得來的天下太平就很能付之東流。
他不想冒這個險,可是現在看來,恐怕又容不得他不冒這個險。
“夫君?”長公主站在門口,臉色還有些蒼白,怯怯的看著他。“妾身……”
“進來吧,自家夫妻,站在門口看什么。”劉修無奈的搖搖頭。也許是離得太久了,有些生疏,也許是心里有了芥蒂,形之于表,長公主看到他居然像看到外人似的。他走上前,牽起長公主的手,將她拖了進來,又探出頭看看外面,對當值的孫策揮了揮手,示意他把警戒線推遠些,這才返身帶上門,拉著長公主坐在席上,笑道:“怎么了,沒吃飽,臉色可不好。”
長公主強笑了笑,伏身道:“剛才臣妾一時失言,并非有意指責夫君,還請夫君見諒。”
“唉呀,你看你,真是的。這么大的一點事,你也放在心上,何苦來哉。且不說你是無意,就算有意,夫妻之間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床頭打架還床尾和呢,更何況拌兩句嘴。算了算了,我本來就不怎么看重禮節,你也沒說錯……”劉修一看長公主又要拜,連忙停住了嘴,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你看我這張嘴,又讓你多心了。不說了,不說了,你跟我說說,益州的情況如何,特別是那個身毒國,驛道打通了沒有?”
長公主確實有些多心了,劉修越是自責,她越是擔心劉修還在記恨她那句話。見劉修這么說,她才暗自松了口氣,掩著呯呯亂跳的心,舔了舔嘴唇:“身毒國找到了,驛路的路線也確定了,只是要想全部打通,費用非常大,就算是向關中、涼州、益州富商之力,能夠籌集資金,可是耗時也久,非一日之功,眼下還在磋商。”
“嗯,這是百年大計,本就不急在一時,急了,反而不美。孝武皇帝開西南的教訓可不能忘,你做得很好。”
長公主仔細端詳著劉修,不知道他說是真話還是為了挽回氣氛而安慰她。劉修有些窘的摸了摸下巴:“怎么,不相信我?”
長公主從他的眼中看出一如既往的真誠和純凈,這才輕輕的松了一口氣,有些慚愧的說道:“臣妾如今遇事多了,心里的想法也多,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和夫君坦誠相對,實在是有些慚愧。夫君,剛才那些話……是我要公孝先生說的,請夫君……”
“好啦好啦,那個老狐貍,我還不知道他。不就是想做個開國功臣嘛,還說什么你要他說的,恐怕是他要你說的吧,你這個笨女人,還學人家玩心機,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真要那么聰明,我還能娶上你?”劉修將長公主摟在懷中,憐愛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就不要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了。”
長公主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聰明絕頂的女人,要不然當初也不會被郭家侵占封地而束手無策。對于閻忠的能力,她也是清楚的,閻忠的希望,她當然也明白,要不然也不會那么信任他,把劉業交給他培養。
長公主伏在劉修中,聽著那強勁的心跳,青絲被他的呼吸拂動,緊張的心情慢慢的放松下來。她猶豫了片刻,悄聲問道:“那……夫君覺得他不是個好先生?”
劉修無聲的笑了笑,撫著她順滑的長發,想了想,斟字酌句的說道:“公孝先生是個奇才,他教出來的學生,當然不會差。不過,業兒還小,還是個孩子,這么小就學習治國之道,是不是太早了些?將來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居然沒有一個撒野的回憶,會不會有些遺憾?”
長公主細細的品味著劉修的話,想起劉業在學習時經常流露出來的厭煩,也有些心疼。劉修又道:“陛下原本是個上好的資質,只可惜入了宮之后,過早的接觸了《韓非子》那樣的權術,現在心里想的都是那些權術勢,他的思維已經先入為主,凡事都會先計較利害,豈不知利害固然不可不顧,但太執著于利害,卻很容易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卻無法看得長遠。這樣的人做一家之長,家必不能長興,為一國之君,國必不能長安。真是可惜啊。”
長公主細細品味著劉修的話,心中大定,既然劉修對劉協不滿,那他必然會有所舉動,只要有所舉動,劉業就有機會。她輕推了劉修一下:“夫君,你說得我好害怕。我可不想讓業兒也變成這模樣。要不,你來教業兒吧,我看阿和你身邊呆了一年,進步很明顯呢,安安的變化也不小,讓我好羨慕呢。”
說到最后一句,長公主偷偷的瞟著劉修,劉修翻了個白眼:“你不能好好說話了是怎么的?是不是要打了屁股才肯老實?明知沒有玩心機的本事,偏要東施效顰,就不怕貽笑大方?”
長公主愣了一下,隨即羞得滿臉通紅,伏在劉修肩上,咯咯的笑了起來。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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