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默然地離開了書房的天井。
廳堂里一片歡聲笑語。
大家正圍著阿森,聽他眉飛色舞地說著在街上的見聞:“······掌柜看見傅姑娘的目光落在了一匹閃閃發光的緞子上,立刻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說‘這是杭州產的妝花,江南織造上貢用的就是這了,,傅姑娘就微微點了一下頭,”他說著,學了傅庭筠的樣子,背脊挺得筆直,下頜揚微,幾不可見地點了一下,“然后盯著那鍛子看了片刻,慢慢地說了句‘是嗎?東西還不錯,可惜是前兩年的花色,,”他忍俊不禁,“掌柜的半天都沒有吱聲。傅姑娘就摸了摸旁邊一匹帶絨毛的料子,讓人打開看了看,又讓人放了上去。掌柜的忍不住道:‘這是嘉定的斜紋布,,傅姑娘說:‘我要做件皮襖,還是漳絨好一些,,掌柜的聽著,臉憋的通紅,等傅姑娘說要做幾件棉褻衣的時候,他立刻捧了一匹絹絲一樣的白布出來,說‘這是淞江的三梭布,做褻衣頂好了,,”他眨著眼睛,“你們猜,傅姑娘怎么說?”不待別人開口,他已道,“傅姑娘說,‘淞江的三梭布雖然好,價值卻太錢,不如用烏青的大環綿,雖然名頭不如三梭布響亮,可穿在身上未必就比三梭布差,。”他哈哈大笑,“你們不在場,沒有看見,那掌柜人都傻了。等傅姑娘問他‘這三梭布多少文一匹,的時候,他竟然傻傻地道:‘兩千一百文,,傅姑娘在隔壁給我買了雙淞江三梭布的襪子,就用了五百八十文······傅姑娘當時就給九爺買了十二件褻衣,掌柜的臉都綠了!”
大家哄堂大笑。
呂太太眼尖,看見了傅庭筠,忙迎了上去:“傅姑娘,九爺呢?”說著,朝她身后看了看·見沒有人影,露出些許的失望之色來。
屋檐下、廳堂里都已經點了燈籠,早過了晚膳的時候,何況是他們在外奔波了一天,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他們正在說話呢!”傅庭筠歉意地笑了笑,“只好再等等了。”
“看姑娘說的·”呂太太忙笑道,“自然是要等了九爺一起出來用晚膳,我們還想知道楊爺、金爺他們都安置到了哪里呢!”
他們一邊說,一邊進了廳堂。
三福和石柱上前給傅庭筠行禮,有些笨拙地道著謝:“······可合身了,像量了的一樣。衣裳的顏色也好,料子也好。還從來沒有穿過這樣的好東西呢!”
“也不知道你們的喜好,就看著買了兩件。”傅庭筠矜持地笑著,心里卻頗有些得意。
當然合適了!
當初她學女紅的時候·要能看人裁衣才算是出了師。為這個,她身邊的丫鬟、婆子們沒少穿新衣裳。
想到這里,她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澀。
如果沒有在家時嚴厲的教導,她今天也不可能在眾人面前大放異彩吧!
不管怎么說,那里都是她的家啊!
走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傅庭筠回頭·趙凌和楊玉成、金元寶一前一后走了過來。
“九爺!”阿森大叫一聲,跑過去給趙凌行禮,“你快來看,傅姑娘給您買了好多的東西。除了穿的,還有投壺用、蹴鞠、雙陸,牌九……”
“哦,還買了這些東西。”趙凌應著阿森,眼睛卻盯著傅庭筠′表情很寧靜·卻有種深邃的幽遠,顯得高深莫測·讓人看不明白。
不知道為什么,傅庭筠的心不受控制的“砰砰”亂跳起來。
“是啊!”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鎮定而從容,“有時陪著上司或是和同僚玩玩雙陸,或是推推牌九,彼此間可以很快熟悉起來。
金元寶聽著目光微閃。
跟在阿森身后的呂老爺則呵呵地笑了兩聲,道:“沒想到傅姑娘還懂這些?”
也不知道是贊揚還是委婉的責難。
傅庭筠卻不想讓趙凌有什么誤會,笑道:“我看我們家那婆子一旦管起事來,都會請了手下當差的喝酒行令玩雙陸,想必外面也是一樣。”
眾人笑起來。
呂太太征求趙凌的意思:“既然大家都到了,那就擺晚膳吧?”
趙凌點了點頭,呂太太等人下去忙了。
這是男子的宴會,傅庭筠自然要回避。
趙凌卻吩咐鄭三:“里一桌,外一桌吧!”又像解釋什么似的,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大家一起高興高興。”然后高聲道:“我今天去了都司衙門,我們都被安置在了莊浪衛。”
三福等人歡呼起來。
“真的嗎?真的嗎?”阿森更是雀躍,“我們真的可以一起去莊浪衛了?”
趙凌笑著“嗯”了一聲,道:“雖然有些遠,可都入了軍藉,比起肅州衛、甘州衛,又不算遠了。”
石柱嘿嘿地笑:“能入軍藉,就是讓我去肅州衛、甘州衛也行啊!”
“你難道想去肅州衛、甘州衛?”趙凌睜大了眼睛,“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求了吳大人,把你派遣到那里去才是!”
大一鐮片刻后才響起稀稀疏疏的笑聲。
傅庭筠忍不住掩嘴而笑。
趙凌難得說次笑話,誰知道大家根本就不適應······
還好鄭三很快桌子來,三福、石柱等人幫著在東邊擺了一桌,在廳堂里擺了一桌。
傅庭筠等女眷坐在東邊,趙凌等人坐在廳堂,鄭三娘和蘆葦上了菜,呂老爺提了壇燒刀子來:“我們今天喝這酒!”
楊玉成笑道:“這是您的珍藏吧!”
呂老爺直笑,可眼角卻有水光閃爍:“出了關,就得喝這樣的酒!”
他是涼州人。
大家都知道,呂老爺這是想起了家鄉。
金元寶給大家倒酒:“今天不醒不歸。”
“好啊!”楊玉成大笑,“不過,這酒好像不夠啊!”
呂老爺大叫:“就怕你喝得認不著北了!”一改往日的謙和,多了些許的豪爽。
“我要找著北干什么?”楊玉成不以為然,“我只要認得廂房的門就行了。”然后叫道,“換海碗。”
廳堂里的笑個不停,氣氛重新熱鬮起來。
傅庭筠低下了頭。
趙凌的目光遠遠地穿過眾人·落在了東間的珠簾上。
正在倒酒的金元寶瞥了趙凌一眼,手腕的抖,傾瀉而下的酒水一縮,循規蹈矩地回到了酒壇子里,一滴也沒有灑下。
※※※※※
彎彎的月兒掛在蔚藍色的天空,灑下朦朦朧朧的銀色霧光。
趙凌站在院子里·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要借著這口氣把胸中的酒氣都吐出來似的。
屋檐擋住了月光,廂房下半截的青石磚在月光中,上半截的窗樓在陰影中。
金元寶踏出廂房門,正好看見趙凌吐氣。
他不由笑道:“九爺,今天大伙兒敬您酒,您可都只是沾了沾嘴唇啊!”
趙凌扭頭。
金元寶蝠頭鞋上的五彩絲線在月光清晰可辯,面孔卻藏在屋檐的陰影下看不清楚。
“我內傷未愈,”趙凌徐徐地道·“還是少喝點酒為好!”
金元寶像聽到什么特別好笑的話般,“撲哧”一聲,旋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戛然噤聲。
趙凌轉過頭去,淡淡地道:“你今天是故意的吧?”
金元寶裝傻:“什么故意的?我今天可沒有灌您的酒!”
趙凌淡淡地笑·比那月光還要朦朧:“你是什么時候發現傅小姐在書房外面的?”
金元寶半晌沒有吱聲。
趙凌就靜靜地等著。
金元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玉成說我冷酷無情的時候····…您平時最忌諱同伴之間互相攻擊,可今天,您比我反應還慢。我氣得跳了起來,您才開口喝斥玉成!”
“是嗎?”趙凌顯然有些意外。
金元寶躊躇,朝前走了幾步。
樸實無華的面孔出現在月光下,讓他溫和的眸子平添了幾分靜謐。
“您既然······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她。”他顯得有些困惑,“您讓她這樣聽一半·猜一半的·只怕她心里會更加的惶恐不安······”
趙凌默然。
就在金元寶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低聲道:“可能是·我也很猶豫吧!”
金元寶不解。
趙凌輕笑道:“在這個是時候,我希望她能去張掖,可又怕她去張掖。”
金元寶有些明白。
傅姑娘選擇了去張掖,自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可如果姑娘真的去了張掖,九爺又怕她不能適應關外的生活。
這樣的患得患失,是好?還是壞呢?
他望著趙凌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趙凌對他的注意視而不見,喃喃地道:“張掖太荒涼了。我不想她凋零在那里。她好好地活著,對我就足夠了!”心里卻暗暗歉疚,我這樣試她,實在是太不應該。
趙凌如釋重負地長長透了口氣,一直讓他輾轉反側的困擾終于放下了下來。
他們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并沒有注意有道長長的影子,靜靜地佇立在夾道里。
“張掖太荒涼了。我不想她調零在那里!”只來得及聽見這一句的傅庭筠在心里暗暗地念著,想著趙凌毫無轉圜的語氣,想著他輕輕的嘆息,人微微有些癡。
如果她不是睡不著,鼓足了勇氣想找趙凌問個明白,她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對她的憐憫呢?
不,她早就應該知道。
在他救了她的時候。
在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顧送她到渭南的時候。
在他遇到馮老四把她藏在水缸里的時候。
在他受了傷卻一聲中吭地推著她一路西行的時候。
有些事,她可以待。
有些事,卻一刻也不能等。
就在這瞬間,她做出了決定。
心突然像飛舞在空中的柳絮,輕盈而自在。纟